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錯誤/鄭愁予
中原的氣候和大漠完全不同,越往南,下雨的日子越多,這個根本是常識的觀念,真正體會起來可就一點都不有趣了,早上出門時艷陽高照,過了中午,淡灰的天空不過一刻便黑若夜晚,霹靂趴啦轟轟烈烈地下傾盆大雨,住在當地的人都曉得出門要帶雨具,可是外地人不曉得,特別是從乾燥天候來此的人,在大漠很受歡迎的甘霖,在這裡一點都不討喜,剛抵達時淋幾次覺得有趣,次數超過一手指頭的數目就不新鮮了。驚人大雨讓一向安步當車﹑胸有成竹的他不得不向老天爺低頭,被追殺似地逃進免被雨珠轟炸的避雨亭內。
避雨亭在城外驛道旁邊,他扭乾衣角的水,隔著雨幕看出去,釉綠青蔥的樹林糊成一片濃淡,水氣形成白色的薄紗,繚繞在遠處的山巒腰上,一併蒙了山顏,漸漸暈染墨色;近處的樹叢在大雨的肆虐裡,揮開雨珠,努力不懈地想挺直腰桿。泥巴路形成長條的沼澤,如非有高明的輕功,誰也免不了讓衣襬底部沾滿黃色污泥。
待在亭中已經兩刻鐘,天上的水似乎還沒有倒完半盆,九成九是不會有人來與他共享這個亭子。
說九成九,真有那一分的不可預料,例如遠處的人影就是不可預料的一分,而且稀奇的,來人也不急,淋得混身濕漉,慢騰騰地走路,好像是專程淋雨踩泥來著。原本以為只是路過,那人就這樣走到亭子裡來,向聖法微點頭算是打招呼,坐在一旁,沒有想弄乾自己。她的褐髮比聖法還長,簡單紮個馬尾,沾附在衣服上,連表情也一併拉得沉重,手上兩個黑木箱,應該是隨身行囊,堆在腳邊。
萍水相逢,雙方都沉默。
半刻鐘過後,第三個人出現,很慌張地跑來,身前一片褐黃泥水是因為匆忙之際摔過幾跤吧!手中的傘早早失去遮雨的功用,這人還是抓著,撐著傘直接跑進亭子裡。
「鐘先生,請等等,我家有病人啊!勞您走一趟。」在旁觀者的眼中,應當是家僕的男子正催促著應該是醫生的人回到城鎮中,幫某個人看病。
這個醫生有點恍神,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慢了幾秒傳進耳中,因此所有的動作都是慢一拍到兩拍,完全無視救人如救火的原則,幽魂似起身,然後……
聖法直接搶過兩個木箱,醫生比家僕慢了幾秒鐘,看向陌生人。
「我和他是一道的。」
家僕以詢問的目光望著醫生,她沒有說話,逕自走到雨裡,往城鎮的方向走回去。
「等等!有傘……」
家僕慌張地打著傘,追上醫生。聖法掂掂手上的箱子,有些重量,跟著走入雨中,好奇心勝過了濕漉的感覺。這個恍神的醫者,究竟還曉不曉得要怎麼看病?
不過就是一個重病的富豪,請了路過的醫生去看病,不知是因為醫生的醫術高明或是臉長得好看,除了主人,這個醫生把宅第裡的人全部做完檢查,開完藥方子,不等主人的慰留,禮貌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拒絕了留宿的邀請。提著箱子踏出門,天已黑,她茫然地看著墨黑的天際,被燈光映照成白絲的甘霖不停的落下。還沒決定要往左邊走或是右邊走,雨停了,那是有人撐了傘,接過她的行李,像是原本就是她的隨從。
「要去客棧嗎?一起走吧!」
她看著自己的箱子在他的手上,還是慢半拍的反應,點了點頭。
熱鬧的客棧充斥著人聲,樓下的酒肆飯堂,二樓的雅座廂房,三樓的客房,除了用餐過夜,還給江湖藝人﹑郎中﹑皮條﹑商人,給與交換情報和消息的的空間。
那姑娘的房間就在聖法旁邊,聖法要夥計給她送熱水和毛巾,好半天再去敲門,沒有回應,原來已經到樓下去了。現在仍是晚餐的時間,飯堂裡人多且雜,聖法索性坐到她的那桌,她換了套衣裳,還是綠的,靜靜地用餐,對於陌生人的落坐,沒有任何反對。
她靜靜地吃完了飯,捧著茶。聖法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斜對角的桌上:兩個老人正在下棋,落棋聲被沸騰的人語掩蓋,一個小女孩扯了扯其中一個老人的衣角,老人抱起孫女,女孩在爺爺的同意下抓起棋子,落在她喜歡的地方,另一個老人大笑出聲,女孩以為自己犯了錯,慌張的想拿回棋子,爺爺阻止她,「起手無回,下得很好哪!接下去……」
綠眼睛開始迷濛,連手上的杯子歪斜﹑滾燙的茶水灑到手上都沒有察覺。本來聖法想看她被燙到而驚嚇的表情,但是她沒吭沒嗆,反倒是聖法驚得起身抓過杯子。
「妳在做什麼?」忙用袖襬抹掉熱水,拉著她到外頭,被燙紅的手浸在清冷流動的水裡,雨滴在水面畫出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圓。
從她的手往上看,距離很近的臉龐,發愣的側臉。
「別專注一角就忘了其它。」
「對不起。」她的聲音忽然清明,表情如旭日般亮起來,像是豐收秋日的暖陽。「可是寒雨,她下的那……」目光在觸及身旁人時僵住,原本崩潰的面具迅速回到原本的位置。她抽回手,拉開兩人的距離,「抱歉。」
「既然是醫生,也該曉得留意身體。」
「謝謝你。」
「等等!」聖法擋住她的去路。她一側身,避免對方堵住所有的通路,沒有再移動。
「有事嗎?」
「這種日子趕路未免不妥,雨停了再走吧!」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錯誤/鄭愁予
一直沒有放晴,雨以穿破地面的氣勢下著,大街冷冷清清,偶爾幾個人像躲著刀風箭雨,急慌慌地橫過道路,躲進了屋簷下或是商家,像是淋雨的狗兒抖甩著身上的水滴。雖是春日,雨季阻擋人們前往郊外欣賞山林間嬌艷的花朵,只能留在屋裡,透過一方格框,眺望遠處緊簇的花團,在雨水裡洗得更為鮮嫩,翠綠瀅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座位的旁邊是窗,晚上將竹簾放下擋住外頭的黑暗,到了白天拉開一半,讓屋內客人發覺後邊的荷塘,高度正好讓客人不會注意到近岸邊的塘水浮著綠萍和木屑,廣大的荷塘在邊角種著菱角,幾艘採蓮採菱小船繫在岸邊,隨著因風雨掀起的波濤起伏,塘中荷葉田田,跟著大風翻飛,像是綠色的波濤,又像是一群停落地面的蝴蝶此起彼落地搧闔翅膀,彷彿隨時乘風飛揚。天際落下的晶瀅水珠在葉裡隨著荷葉搖曳,調皮地翻滾著;遠山青峰蜿蜒東行,水湮濃濃,濃翠沾衣,淡綠染湖,泫開一片如霧的恍惚。
不知道誰先坐下來,總之在白天,它們倆坐著看雨,桌上的茶水像是喝不完,外頭雨也下不歇,相對於樓下的吵雜和活力,這兒似是開了兩朵不搭調的異國花朵,闖進江南風光,引人注目,也無視注目。
與其說聖法在賞雨,不如說他在欣賞眼前的姑娘。因為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所以警戒心減低﹑好奇心增加。她是個很漂亮的姑娘,金褐色的長髮,翠綠的眸子,白皙的皮膚,與南方人的輪廓大庭相異,翠綠的衣服和江南雨景非常相容,她彷彿這場江南的雨,紛落不歇的是憂愁和淚水,激起漣漪般的波浪,絲絲的輕嘆惹來淡墨微掃,略帶恍惚和愁緒的表情讓聖法想到傳說中的女子:在風陵渡守著,邊關山上候著,直到聲音化成風﹑身子化成石,生生世世地守候,等待離去的人回到身旁,無奈她永遠沒有得到的一天,因為邊關的征人已成為回不來的狼群,在邊關外流浪哭泣著。他看的太多,早磨到不痛不癢,不理不睬。但這姑娘仍在猶豫著何去何從,彷彿半身化石,另一半還在掙扎地不想等候,不願意走向悲哀的結束。
聖法思度著該如何開口﹑自己又想知道什麼,有個聲音替他解開困擾。
「想了這麼久,也該夠了吧?」
一個妖艷的女子站在不遠處,手上提著濕漉漉的傘,絲綢的裙襬溼透,顯然剛從外頭進來,既使客棧裡喧鬧吵雜,但能了無聲息走到距離十呎的地方,證明她是個練家子。裊裊婷婷卻帶著妖媚味兒地走到桌邊,無視聖法的存在。
「我的好姑娘啊!可知轉身不見妳,做姐姐的有多擔心──」女子尖細的聲音帶著一種埋怨的笑聲,「妳要我怎麼跟苑主交代?」
「我不是你的下屬。」
「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別鬧脾氣了……」
「我現在不想回去。」
「妳想想這替苑主添了多少麻煩?」
女子伸手想拉扯,忽然縮回手,一顆瓜子飛嵌在旁邊的柱子,女子將正眼轉到在場第三者身上。聖法藍紫色的眼像料峭春寒的雨水一般冷,「她不想回去,沒聽到嗎?」彼此是陌生人,聖法沒有權力干涉她的行動,可是莫名的,他不想太早放她離開。
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青年,女子忽然笑得開心,「孩子鬧彆扭,您就別管了。」像是要補強說笑的態度般擺擺手,卻被抓住,褐髮的姑娘看著她,將她的手掌按回桌上。
「不關他的事情。苑主只請妳順道照應,沒有要妳干涉我的行動。」
女子艷麗的笑容中有種薄怒,但是有另一種更大的阻止她發火,「大小姐,這可是妳說的,到時苑主怪罪下來,妳可別叨叨地說我的不是。」覷了聖法一眼,女子悻悻然地下樓,不管聞聲出來查看的夥計驚訝地想提問,推開門走了。
她掏出一瓶藥,倒些白色的汁液抹手,又倒了些在桌上。女子手掌按落的地方蝕了一塊黑色掌型,奇異的香氣懸浮在空氣中。
千鈞一髮的致命危機沒讓聖法有任何懼意,江湖原本便是如此,一個不小心,僅僅多看了眼也可能會送命。那個艷麗女子給他一點提示:有個人希望這個姑娘回去,但是她不回去。是那個苑主希望她回去?「為什麼不回去?」
「我還沒決定。」用手巾抹著桌子,將其折好,沒有收回懷中。
「決定什麼?因為有個人不喜歡妳不愛妳,所以妳不肯回去。」不知怎麼,他笑起來,「那很傻,世上千萬人,難道有個人憎恨我,我就該為他受苦?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為受折磨。」
「你不是我,而我也不認為這是折磨。」
「不是嗎?你單方面的付出,卻得不到任何事物,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只是單方面嗎?
「明明喜歡她,疼她愛她,卻這樣對待她。吾不記得吾的朋友是這種人!」
「難道我們都不薄情嗎?」
「不要波及不相干的人。」
「她已經牽涉其中了,她是我們的弱點,從那時候,她就已經涉入其中了。」
「汝要拿什麼來彌補?」
「……讓她離開吧!」
苑主沒有再說什麼,話題轉到了將來的計畫。
所以她主動開口,「我想去中原,去看看那裡有什麼樣的人物。」
「散散心也好。」苑主親自為她打點行囊,教心腹到中原蒐集情報,暗中看照她。「有了喜歡的地方,待久一些不要緊。回來再告訴吾,汝想怎麼做。」
以為離開就能放下,所以遠走他方。幽魂般縹縹緲渺,惦惦念念是過去相處的溫暖,走了千里之路才明白無法放下。假如真是欺騙和薄情,多年的相處又算什麼?驚濤駭浪之後,苑主對她依舊不變,他卻叫她走﹑別再回來。
她該不該走?離開可能未曾真正了解的他?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交道向晚。
錯誤/鄭愁予
雨聲滴答落在屋簷,敲打著自然的鼓聲,不知歇息不知停止。
夜晚了,深了,失去幢幢人影的客棧大廳顯得寒涼。店裡的夥計看了坐在雅座的兩人,不解地搖搖頭,打了呵欠。這兩人沉默地看著店裡的客人下棋,男子連叫了幾壺不同的茶,與其說是喝,不如說是想暖和女子的手。現在客人回家的回家,睡覺的睡覺,夥計關了大門﹑抹桌﹑收椅﹑掃地﹑熄燈,掌櫃的在另邊的台子上喀咑喀咑地剝著算盤,和外頭的雨滴聲交織成奇妙的節奏。等掌櫃的算完帳,也去休息了,整個大廳裡剩他們兩個客人。夥計請這兩個沉默的人回二樓,男子說小姐還不想回房,拋個銀子給他,要他留下燭火和一壺茶,什麼也甭管。於是拿到打賞的夥計摸摸鼻子,看了沉默的兩人一眼,心想著怪人兩個,回房睡大頭覺。
陰暗大廳像是夜裡野林的洞窟,燭火搖曳。聖法觀察著她排著的棋譜。
十九條平行線,縱橫交錯成三六一個交叉點,三百六十個棋子,黑白分明。棋子放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在思考。黑白棋子排出了眼花撩亂的美麗。
白棋先落,黑棋跟進。最初的幾盤棋,白棋謹慎猶豫,略帶稚氣,黑棋是個長輩,帶著白棋滑動步伐,充滿耐心的師父指導著徒弟不純熟的拳路步數,偶爾白棋幾個進步的落子,黑棋退讓地忽視,讓白子有著孩子般的得意。接下來,白棋變得較有自信,謹慎還是不變,但多股深思熟慮的氣質,黑棋依著白棋的攻守調整本身的進展。白子進步極快,棋局不再平和,開始廝殺,黑子奇招盡出,白子依舊則綿密難以滲透,勝負僅是幾子之差,但勝敗者的身分不斷在兩人間交換,偶爾,下棋者所執的色彩交換,但還是同樣的兩人。
幾盤棋只下了一半,不到中局,沒有勝負,其中一個下棋者停止落子。
望著不全的棋局,嘗試想接續下去,模仿另一人的風格排完,但下了幾子就放棄地將棋子收起。她的半張臉被瀏海掩了,褐色的長髮被暗色遮蔽,燈火被雨的氣流搖移,彈進窗裡的雨微濕了她的袖襬。然後,她將黑白棋子排滿整個棋盤,楚漢分界,涇渭分明。
聖法坐在她的對面,袖口一抹,黑棋滾進棋盒,剩下半壁江山。
「要不要下棋?」
她跟著揮袖,白棋一同進了棋盒,沒有開口。茶湮在昏黃中繚繞,聽得見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風迴進窗,撫弄著相異髮色。時間過得很慢,她喝完了茶,提起一邊溫著的茶壺,在杯裡沖上開水,茶葉是杯中青衣旋身的舞孃。
「白子?黑子?」
「我不會。」
「既然不會,怎會排棋?」大笑起來,「妳怕什麼?」
她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卻是悶悶的一聲,握碎手上的杯子,茶水灑了一裙子都是,青綠的衣襬變成更深的釉綠。她恍然不覺,拿起棋盒,下了第一手。
聖法挾起黑子,落在一旁,照著她之前排得棋譜。她落子的速度快起來,失去原本白子神閒氣定的風格,前八十三手還照著之前所排的落子,第八十四手,聖法落下第一只自己決定的棋子,她遲疑,挾著白棋的手移到該落的空間,直線下放便是所要的位置,但是她像被某個無形的絲線拉住,沒法落子。
手掌迎上,聖法的手掌朝上,兩人的手挾著棋子。
聖法的手很熱,反襯出她的手冰冷。
他拿過棋子,袖口一抹,八十四顆棋子嘩啦啦地,像窗外的大雨,喧囂落地。
「妳想為沒有結果的棋局分出勝負結果,現在猶豫什麼?」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下子,就算下了這麼多盤棋。」那一瞬間,他是完全陌生的人,彷彿過去累積的一切一筆勾消。「或許我從不曾懂他。」
她無從做決定。要憑著什麼做出決定?捨得,不捨,都是覺悟。執著和放手,都是選擇,不能改變什麼。
想改變什麼?還是什麼東西改變所以她不得不跟著改變?什麼事情讓兩個人變成這樣?
從鬼潛入人心﹑開始現形,從百鬼夜行﹑逢魔亂心開始。熟悉的一切開始變質……不,或許一開始就是那樣,她看不到美麗之下的腐敗,看不到笑臉之下的鬼面,她以為懂了﹑明白了,卻不曉得連他也擁有恐怖的鬼面,在最無提防時猙獰跳出。一直以為瞭解他是如何的人,剎那之間才知道可能根本不曾瞭解。
懂,不懂。這樣的話引申出去,就是:相信了什麼﹑失望了什麼。「妳的失望是他的改變,改變也可能是保護。」她身上一種特殊的氛圍很容易讓人想將她成為自己能夠安心暫息的地方。如果可能,聖法也很希望有個喘息的歸處,讓他在鬥爭受傷後,有個能放心療傷﹑重新出發的起點,儘管他並不是一個安於平凡的人。「如果他不這樣做,他會失去所有珍惜的東西。」
「趕走和保護不同,謊言不等同真實。」
「今日妳只因謊言就失望離去,將來呢?到時形同陌路﹑刀劍相向。」憎惡自己珍視的東西在眼前被人毀掉,寧可不要擁有或是自己親手毀了,但又不想動手,因為毀的同時也殺了心底渴求溫暖道義﹑相信人性的自己。沒有人想讓自己心死,所以要她走得遠遠。
染著水光的綠眼裡是不自覺的疑惑,「我怎麼可能與他為敵?」
「誰知道。或許他最不願與之為敵的就是妳。他不怕死,甚至是在自尋死路。但他真正害怕的是妳阻在他面前,逼他動手了結妳。」
背叛,為敵,留下來一定會是這樣的結果?
未來誰也不知道。
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棄他而去,因為失望而成為敵人,所以先做了斷情的人。
「回來再告訴吾,汝想怎麼做。」
苑主殷殷叮囑,「吾不會容人反對汝的決定。」
只要她下定決心,離開﹑留下﹑執著﹑放手。
是否要一同步上權勢名利無可回頭的征途?
壟罩朱門的細雨也許永遠不停,百鬼夜行的黑暗可能不會有朝天明。
到時她能不顧一切站在他的那一方嗎?
「他最不願與之為敵的就是妳。」
我噠噠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錯誤/鄭愁予
她在客棧大廳某個位置上熟練地沖著茶,腳邊擱著隨身的行李和傘,既使外頭依舊細雨不絕,她依舊打算出發,但坐在那兒像在等待什麼。
聖法在樓上望著她好一會兒,下樓坐在她的對面。
一開始的氣氛很隔閡,她將茶放在他面前,像是個陌生人。
其實他們本是陌生人。
「我要離開了。」
很想多留她幾天,不知道她的名字,不曉得她的出身,還有很多很多……聖法一向節制說出的話,但這幾天已經有了過多的好奇和衝動,現在若還堅持無聊的原則,也許就沒有機會再說出口了。「在離開前,我可以擁抱妳嗎?」問話只是打聲招呼,他不想管她願不願意。
待他鬆開手,她起身,說了聲告辭,頭也不回地融入紛亂未歇的細雨濃霧中。
目送她消失在甘霖染就的綠意中,聖法不明白方才那股突然而上的激情是什麼,但是他曉得,那個姑娘身上也有江湖的塵埃,她憂愁的中心,同樣是個江湖中人。
同在江湖,就有認識的機會,或許為友,或許為敵,在此之前僅是萍水相逢。
無論這幾天如何,都不影響聖法對將來的打算,他的南下不是偶然,是為了圖謀中原。
瀟瀟春雨洗出江南的鮮翠明媚。
跟著而來的是,立夏陽光的季節。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交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噠噠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錯誤/鄭愁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