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覺門沒有鎖,推開房門。這女孩未免太沒有警覺心了,以為沒有燭火沒開門開窗,外人以為這裡沒人就不會有危險嗎?
開了扇窗,讓秋風送進室內。寒雨直接坐在床畔。床上的姑娘睡得正熟,睡得原本白皙的臉頰紅通,像能掐出水般。很久以前,鐘靈是跟他一同睡的,大概是小孩子怕鬼的年齡,寒雨只有把公文和要翻閱的書帶到床邊,陪她入睡後再移到桌上批閱。她的模樣無法讓人聯想過去那個瘦柴如骨﹑反襯著眼珠子大得好像要掉下來的孩子。由一個小男孩的外表,被光陰捏塑成玲瓏的少女。
何時開始發覺她不是個拉著他的袖襬﹑問著四周花木名字的孩子?寒雨開始意識到她不是個被監護的孩子,是個女孩,一個心思隨著他轉﹑目光追著他移動的女孩。
空氣的流動忽然劇烈起來,淡灰天空飄起細雨,冷得午睡的人睜開眼睛。發覺窗邊的寒雨,她慌張地抓起擱在一邊的衣服穿戴,忙著拿髮帶將零亂的長髮綁好。
「寒雨,你來多久了?」
「沒多久。怎麼了?上午很忙?」
「去學蘭花的品種。因為溫室被破壞,花匠就重新整理,種些別的品種。」
「那很好。」沉默一會兒。寒雨掏出一塊白玉佩環。玉佩的磨製較為纖薄,雕刻於上的圖案是暗紋,參雜著點點青紋,在燭火下映出晶瑩剔透的青冷亮彩。鐘靈好奇著,那不像是寒雨會喜歡的形式。「這個墬子是我師父給我,說是在街上看到,才值幾兩銀就順手買下,不知怎地就到我手上,前幾天整理櫥子……喜歡嗎?」
「嗯。」
「喜歡便拿去吧!留在我這兒也沒什麼用處。」
將放進手中的玉佩,有股經手的溫熱,鐘靈將之揣進懷裡,似乎揣進一片他的溫暖。
聽著屋外的雨聲,她砌了壺茶,陪著他坐在窗邊,聆聽著自然的笙簫。
夜行鬼繞過花園,越過圍牆,穿過施工中的溫室花圃,跳過長廊。這回足足鬧了兩個多時辰,嚇得夜巡的侍衛打翻燭火。在眾人忙於救火時,鬼擺脫身後的追兵,翻過西苑圍牆,一個不小心腳軟加上踩滑,直直從牆頂摔落草地,幸虧軟軟的土壤沒發出抗議聲響也沒傷到不照時間光臨的傢伙。鬼拍拍身上的泥土,張望著眼前花園走道。走廊燈光閃現,白影子迅速躲到樹叢中。
執燈的青年在長廊正中央停下,橙色的燈火讓白皙的臉覆上一層溫柔的薄紗,他並不是偶然經過。「摔傷了嗎?快出來吧!」
「經哥哥!」起身踩地的左腳一陣疼,走得一拐一拐的。
悅蘭經指指鬼的臉。鬼隨即摘下皮面,露出清秀的容貌,衝著她的現任監護人笑。
悅蘭經將燈擱在欄杆上,走過草坪,「扭傷腳了?」
「嗯,今天寒雨追得好緊。」好幾次要不是知道密道或是捷徑在哪裡,她可要被逮到。穿幫……如果被發現,寒雨的臉色一定會很難看,說不定會像以前一般被打手心……不不不,可能會更慘。
「汝是女孩子,體力比不上男人。吾還在想汝是否被抓,這般晚還不回來。」悅蘭經低身抱起鐘靈,讓她坐在水池邊的石頭,腳放進涼涼的水裡。「下回要小心些,汝不可以再跑這般久,知道嗎?現在已經寅時了。」
「可是……」說來說去,要是不出去捅個大簍子,那個工作狂寒雨除了抓鬼的事外,成天就只顧著查梅花島的事情,一步都不來沾沾西苑的泥土,連休息時間去拜訪都謝絕面客。鐘靈真的很生氣,固然寒雨送一個玉佩讓她很開心,不過,這不代表就可以都不來啊!
「寒雨來了,吾幫汝留住。」
鐘靈點點頭,「衛兵知道是我嗎?」
「如果曉得,汝就等著寒雨來教訓。」西院這一側的花園雖然廣大,但看似濃密的樹叢其實是林木曲折種植所成的幻象,穿過樹叢矮林和龍柏,外邊就是汗青編的西牆。巡察的衛兵只由牆外走過,鐘靈在這邊出入根本不會被發現。尤其有幾叢頗高的樹,只要穿著深色的衣服沒入林裡,實在看不出躲藏的痕跡。
「是因為我太厲害還是被放水?」鐘靈有點好奇。幾個月鬧下來,固然是只有幾次藉著悅蘭經的幫忙逃之夭夭。但是鬧鬼事件被忽略這般久,難道是因為汗青編最近發生其它大事?或許是在部署陷阱﹑守株待兔?
悅蘭經搖搖頭。「吾不清楚。汝早點去休息吧!明天寒雨不是要來嗎?」
鐘靈點點頭,揉著眼睛,腳步有點晃地走往寢房去。
留下悅蘭經一人獨坐。
當初只是悅蘭經買了個鬼面具,被鐘靈拿去玩。悅蘭經一時興起要她帶著面具半夜出去晃一圈,考較她的輕功和膽子。想不到第一回出門便將幾個守衛驚得魂飛魄散,悅蘭經覺得汗青編總不會到處是笨蛋侍衛,索性讓鐘靈有事沒事出去嚇人,誰知道一群衛兵抓不到她,而且讓寒雨三天兩頭往西苑來賠罪,這會兒鐘靈為了讓寒雨來看她,玩得更起勁了。
這樣的小把戲就能把汗青編鬧得雞犬不寧,可見行政機能的低落。父親是第五任的御主,汗青編渡過瓶頸期,現在平穩安逸,也因為太平日子讓人怠惰,一個鬼就可以鬧得亂七八糟。悅蘭經除了嘲弄,還有憂心。
讓庶出的悅蘭經有繼承的權利,父親究竟是洞察機先?還是沒事找事做?礙於宮闈之爭的惡處與流言蜚語,原本悅蘭經料想能執筆汗青編史譯作便是萬幸,跟兄長爭權,不過是讀史書時的餘興想法。現在,他不再是小小的抄經員,已是西苑之主,地位和兄長一般。但他尚未決定要不要爭取御主之位,太多宮廷鬩牆導致滅亡的前車之鑑,身為史官他更應該戒慎恐懼,既使對悅蘭芳的作為……
莫名地,悅蘭經整個人感覺毛骨悚然。
「出來!!」
瞪視在黑暗中墨綠的林木,樹叢後沒有動靜,但悅蘭經很明白方才的確有人隔著樹叢和牆,往他的方向看來--像是森林中的虎﹑沼澤中的鱷魚窺伺獵物,在他出口叱喝的瞬間消失,剩下夜風搖曳枝葉窸窣。廊中燭火搖晃,拉扯廊中人修長的影子,揚起濃密黑髮,嗤笑著他的神經質。
在萬籟俱寂,黑幕籠罩,橙黃燈火彷彿將被墨色的妖雲吞沒。
悅蘭經剎覺風雨欲來。
午後的陽光,被白色的雲朵掩去澳熱的威力,再被秋風減去溫度,變得可憐兮兮。
「昨晚沒睡好?」放落白子,寒雨輕搖羽扇。黑子因幾次的錯手,在中局就被殺敗大片,絲毫沒有平日在終局尚有反敗為勝機會的水準,指揮者的睡眼惺忪是黑子失敗的原因。「別下了,妳沒法集中注意力。去休息。」
鐘靈揉著痠澀的眼睛,搖搖頭。昨晚比平常睡得少,但因寒雨要來,她早早起身將日課趕完,腦子和身體都沒好好休息。擔心寒雨晚上就要離開,當下她固執地不肯另找周公較量棋藝。
「這樣不會有用的。」西苑的主人在走廊上,笑嘻嘻地瞧著涼亭裡兩位棋者。「汝一個承諾才會讓她乖乖去休息。話說回來,汝不是也很辛苦,聽說昨天找頑皮鬼找一整晚,早上又被御主召見,汝才是那個睡眠不足的人吧!」
寒雨臉上可沒半分〝我想睡覺〞的樣子,反倒是寫滿〝別提了〞。
「鐘靈,汝就帶寒雨去客房休息吧!晚上想下棋也行啊!寒雨今天會留下來。」悅蘭經自作主張將客人今日的行程排定。
「真的嗎?」
「我留宿兩天,經公子不介意吧!」
「怎麼會呢!」笑容被羽扇掩去一半,另一半得意著。
「那我們先告辭了。」不理會悅蘭經聲音裡曖昧的意味。寒雨起身,看她揉著眼睛,連東西南北可能都搞不清楚,做客人的自動地帶著主人往長廊另一邊走去。
當最後一絲的光線沒入山後,西苑的燈火取代晚霞的美麗,補足月光的柔弱。睡飽而神采奕奕的鐘靈洗完臉,探頭望見寒雨從另邊轉角走出。「寒雨,要用晚餐了!」
「經公子還在書房內,妳去通知他我們恭候他的大駕。」
應聲好,她掉頭跑往書房,拍拍門,裡頭還有燭光。「經哥哥,吃晚餐了!」
沒有回應,料想著可能監護人又沉在書本裡﹑忘了外頭的世界,逕自開門催促。
「經哥哥,吃飯了……」
屋內沒有人,地板上紙張四散,朱紅的字寫著:
夜行,鬼。
西苑瞬間鬧哄,像是煮開的水。
「封鎖西苑,查明進出的人。」
寒雨夢中人的臉色鐵青。居然在他待在這裡的時候出事。下達所有應該下達的命令,正想將右弼找來一同搜索,長廊裡忙亂奔走的侍衛忽然讓開一條路,酒紅優雅的身影頓時牽去他的目光。
「二弟失蹤了?這般巧合,吾正想邀他賞月。」身後跟著畢恭畢敬的穿雲豹,悅蘭芳搖著羽扇,寶藍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看著寒雨,笑容滿溢,「原來汝在這兒,那麼自然是汝該負責找尋。」
「是的。」寒雨歛手行儀。
「鬼帶走了人,如果找不著人,汝是否該負起責任?抓鬼這事未免拖得太久,現在鬧出這樣的事情,該怎麼說?」
「蘭公子,當務之急是尋回經公子。負責之事,待天明……」
羽扇尖端點點著眼前的下屬,「若汝能在今晚找到吾二弟,那今晚之事吾便當做沒看見。若找不到,寒雨夢中人,汗青編不需要沒有能力的人。」
寒雨心頭一驚。果然!一向鮮少現身西苑的悅蘭芳,此時為何來的如此之快?但除了答應悅蘭芳的條件,有誰能一手遮天,將這次疏失全盤掩蓋?寒雨咬牙,「好的,也請蘭公子能暫且隱瞞今晚之事,直到天明。」
「當然!好好努力吧!左輔,還有……那邊那位小姑娘。」悅蘭芳對著寒雨身後的鐘靈,略挑眉加重了語氣,「但願你們抓的著鬼,找回吾二弟。」
「寒雨……」抓著他的袖子,鐘靈想說話。
「妳回房去。」
「可是……」
「去吃晚飯,抱歉,不能陪妳下棋了。」
「但……」
看見寒雨轉頭與趕來的右弼說話,鐘靈失望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不是沒看見她的失望,並非毫無感覺,但是現在不是時候,他盡力按下想安慰她的衝動,轉頭詢問右弼事情發生時附近的情況。
就算排除西苑的人,只算汗青編和東苑的人,也是徒勞。這時段是辦事員和用完晚餐的人回住所休息的時候,人來人往,很難查出可疑的對象;做地毯式搜索肯定要花上兩天,不可能不驚動御主。
交代右弼調查東西兩苑當晚沒有執勤的人員和把守各個出入口,寒雨轉回到悅蘭經的書房,推想著傍晚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遭襲前,悅蘭經在做什麼?書桌的位置,椅背後是實心牆,門窗在左前,來人進房,悅蘭經不可能沒發覺。房內一切正常,羽扇擱在一旁,桌上的書卷翻開著,紙鎮壓在一邊的紙角,悅蘭經厚實的字跡應該是一下午的成果,落了款,印泥盒半開放在桌上,沒擱回台子裡,染著半乾黑墨的筆放在筆架,依照悅蘭經的習慣,應該會略為整理,不會東西放著人就離開。夜行鬼身手必然高明,而且能一舉制服悅蘭經。
闔上門,想往外頭找尋線索,猛地頭皮吃痛,門上的格窗節縫鉤住頭髮。寒雨停下腳步,意外發現節縫鉤住的除了他的頭髮,還有一小片雉羽。西苑沒有放養什麼飛禽,雉羽的唯一來源只有羽扇上的毛,可是悅蘭經的扇子擱在裡頭,寒雨的則放在房間裡,說是以前鉤住的,雉羽又很新,沒有被打掃書房的人清理或是沾染灰塵。
寒雨推量執扇者的身高,臉色越來越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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