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的一角,人影掙扎蠕動,偏偏毫無成果,手腳的繩子絞進肉中,不留任何餘地將他綁在溫室的柱底,更糟的是被下了藥,他連直接扯斷繩子的力氣也沒,呼救聲不可能傳出溫室,四周沒有的花盆可以摔打發出求救聲響。悅蘭經狼狽地看著遙遠的燈火,放棄一個時辰的嘗試。除非有花匠來這邊拿種子或是來換土,這個花苗培育溫室不會有人來,當然,如果那個現在笑嘻嘻走進溫室的傢伙也算個人……會救他的人。
點了燈,瞧見悅蘭經充滿怒氣的眼神,滿意地輕笑。
「綁吾來這做什麼?」
「替花兒守個靈,明天晚上就放汝出去。」悅蘭芳將毯子拉到弟弟的腰腹蓋好。「雖然有些暗,也涼了點,不過為兄幫汝鋪好毯子,不會不舒服。」
「汝會在乎那些蘭花?哼!當吾不知道汝壓根不關心任何事。」
「吾可是很關心二弟,還有蘭花…喔!還有東陵﹑馭武……很多事,怎可說吾不關心?」
「汝倒底是怎麼想的?」
「願意跟為兄的說話啦?」伸手略為整理弟弟零亂的髮絲。
悅蘭經縮了一下,他不喜歡悅蘭芳帶著輕浮意味﹑令人毛骨悚然的碰觸。翻翻白眼,滿臉不甘願地表示願意交談。
悅蘭芳〝修養很好〞地對白眼予以忽視,好聲好氣地問道:「二弟對吾統理馭武宮的方式有疑問?」
「應該說吾和父親都不以為然。」
「汝也知道,統理汗青的方式,並非一途,否則父親何不阻止吾或是逕自任命汝為繼承人?」悅蘭芳席地而坐,正經的姿勢卻帶著玩笑的表情。「有生便有死,汗青編總有一天會覆滅,汝的方式不過是讓汗青編苟延殘喘。汝想以制度維持汗青的生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能做到什麼?制度會腐敗,人會墮落,汝今日的努力,隨著人亡而政息,亦將付諸東流水。」
悅蘭芳身為御主嫡長子,相貌美艷絕倫,才情無雙,領袖魅力無可置疑,身邊人才如雲,或為才情﹑或為義氣,馭武宮便是最為代表的地方:悅蘭芳門下客聚集之所,汗青編所用人才經常由此破格錄用,這些人多半是拋開體制,不論手段,逕自向領導負責,這種不按理法的行事方式卻也屢創奇功,讓它人無法全然忽視。
但是悅蘭經無法認同,「汝的方法無法長治久安,馬上爭天下,豈能馬上安天下?汝的才能與魅力的確是領袖之資,唯才錄用,破格昇等,是汝施恩與之,人才效忠於汝,不是汗青,其它有才無緣,無法擠身士宦,不滿的因子同樣在他們心中產生。汝離開,那麼下任御主何以自處?」他曉得沒有悅蘭芳,這群將領謀士失去效忠的對象,若沒有可以替代的人選,退隱山林不說,若是爭奪起汗青編實權,自相殘殺,禍亂橫生,危及汗青。況且悅蘭芳向來親自指揮下令,這反造成汗青編裡將才多,帥才少。固然在悅蘭芳的領導下,汗青編無疑將大展光芒。但在悅蘭芳逝去時,群龍無首,加上爭權奪利,汗青編會像一閃而逝的流星,迅速崩潰。悅蘭經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未來。
「那又如何?歷任御主沒有天縱之才或蜀地阿斗,或許個個資質平庸,守成平淡,今日二弟部屬設計的一切,將來日漸腐朽,汗青編只會江河日下,終將沒入歷史洪流。與其沒沒無聞,不如驚濤駭浪。」
「汗青編不能毀在汝的手中,吾並不是請汝徹底改張換幟,悅蘭芳……」
「叫吾哥哥啊──」悅蘭芳滿臉失望,捏捏弟弟看起來軟嘟嘟的臉頰,順便啄一口。在悅蘭經滿臉驚惡的表情前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汝有兄長的樣子嗎?」
「很遺憾,吾與汝的想法不同。」閃掉有沒有做兄長的資格的爭辯。「宮圍之爭或許耗損實力,但不失為去蕪存菁的妙策。汝欲展經國之志,那便來奪御主之位。沒有實權的人,空口白話。今夜汝還是休息的好,好好地睡一覺對身體是有好處的。我可不希望親愛的二弟,在還沒敗給我之前,就因風寒送了條小命。」
「悅蘭芳!」掙扎想扯住他,無奈被綁著掙脫不了。
「對了!要是那個夜行鬼被大伙逮到,想來對汝﹑對寒雨,都不是好事哪!」
悅蘭經頓然省悟兄長早已明白一切的把戲,只是貓捉老鼠,捨不得一吞下肚,非得玩弄個盡興,把一切攪個稀爛不成原樣才將之拋棄。「汝…汝到底想……」
悅蘭芳揮熄一邊的燭火,溫室陷入黑暗的溫柔。
「為兄今晚只是想知道秋天的牡丹,夜裡看會是什麼樣。很可惜東陵那個大木頭,除了梅花啥也不愛。」
抓著鬼面具,鐘靈躲在書房裡。想不到她和經哥哥把戲鬧得滿城風雨,還讓人利用,給寒雨帶來了麻煩。如果今晚沒找到人,依照蘭公子的說法,寒雨就會離開汗青編。
究竟誰能夠悄悄的綁走經哥哥?難道真的是鬼?消失的無影無蹤?
「無影無蹤?可以啊。吾指點幾條路,這樣汝就可以躲過寒雨,讓他吃驚。」
「這邊有路?還有誰知道呢?」
「除了汝,其它人都姓悅。」
如果真是蘭公子的人帶走經哥哥,什麼地方是離西苑最近,東苑能控制的地方……
帶上鬼面具。雖然危險,至少比鐘靈這個身分好闖關。躍出西苑的圍牆,月娘已經快碰著山陵,她走上西大道,在幾處有守衛的地方繞進巷子,穿過暗門,鑽過法堂﹑欽天監﹑大廣場。黑夜和蟲聲隱藏住身影和步伐,鐘靈迅速地往東苑北側的溫室行去,儘管雖沒經過馭武宮,她還是心驚膽跳的,東苑北側相當靠近御主的樓宇。若是被御主的侍衛發現,後果不堪設想,況且現在整個汗青編因著經公子失蹤,守衛們個個繃緊神經﹑提高警覺。
天快亮了──
鐘靈推開溫室的門和大窗,月光灑進屋內。她被綁在裡頭動也不動的人嚇得心臟幾乎要蹦出胸膛。「經哥哥,醒醒。」推了推他的肩膀,悅蘭經還有呼吸,卻沒有任何反應。鐘靈有些急,抽出匕首割開柱上的繩索,卻慌著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憑她一個人是不可能背著悅蘭經走,應該去叫寒雨過來?但如果被東苑的人發現……
「誰?」受命看守溫室的守衛去撇個小條,回來發現人影蹲在蘭公子交代看守的人旁邊,他長劍出鞘大喝:「既然被你看到,就不能讓你活了。」
那人猛地回頭。閃著銀光的白髮滑移,黑暗中浮現猙獰醜怪的鬼面。
守衛嚇地退步,但令他驚叫出聲的是身後另一個聲音。
「夜行鬼!」左輔站在守衛的後邊。在他眼中,裡面威脅最大的是蹲在悅蘭經身邊的鬼面人,「放開經公子!」
「不是……不是的!」鬼面人倉皇地站起身,面具下露出寒雨熟悉的臉和不熟悉的淚水。「我…沒有……我沒有把經哥哥藏起來。我…我只是想你來看看我……」
「……你是東苑的人?」沒有回應鐘靈的話。寒雨一轉身,截停欲逃的守衛,幾個俐落的動作將獵物到手擒來,綑綁紮實。
解開縛制,悅蘭經拉整衣服,揉著發痛的手腕,瞄了綁在一邊發著抖的守衛幾眼,暫時不予置評。拍拍正在抹眼淚的鐘靈肩膀,「別哭了。」
「寒雨…很生氣……」寒雨解開悅蘭經的穴道,交代不要亂跑便走出去,冷冰冰的態度讓她只敢躲在悅蘭經旁邊。平常寒雨會說教﹑會罵人,要不一扇子敲下來,從來沒有不聞不問。現在一定是大發雷霆。
「吾會告訴他一半是吾的責任。這件事回西苑再說吧!」看見寒雨重回溫室。「外頭還有其它人嗎?」
「沒有。」寒雨確定附近沒有人埋伏。「蘭公子應該沒有設陷。」
「他會後悔的。」冷哼一聲。他的手下留情對悅蘭經來說是種挑釁。「悅蘭芳知道夜行鬼是鐘靈,守衛若做證是我們唆使他演這場鬧劇,好用來栽贓御武宮和悅蘭芳,我們無法申辯……」因為身邊的鐘靈,接下來的話不忍出口,聲調緩下來。只剩下一邊的守衛拼命哀求:「我什麼也不會說,什麼也沒看見。」的聲音。
寒雨將話尾接下去,「殺了他,讓他負起所有責任。」
「不用殺了他啊!」鐘靈不敢置信聽到什麼。
「不殺他,他會為生存反咬我們。經公子的力量不夠,無法要他改口。」
「可是,他罪不及死,事情也不是這樣……」
「現實是別人的眼光,不是真實。責任還是會推到我們身上,殺他才能將影響減到最低。」
「好了。」悅蘭經半蹙眉,阻止他再說下去。
「爭權奪利的骯髒,這是冰山一角,汗青編不如妳想的清聖。」不知怎地就是停不了出口的話語。那些本想讓她再長大些才知道的殘酷事實,一古腦的欲全部吐出來。寒雨想知道鐘靈曉得一切的黑暗面後,會有什麼反應?曉得她所喜歡的寒雨也是殺人不眨眼,為了功名利祿,可以對一個家族不分老少追殺到底,當初也是懷疑她是梅花島的遺孤才跟她接觸。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脆弱的玉佩,早早就該將之打碎,省得提心吊膽的成為弱點。
「寒雨!」悅蘭經打斷他的話,提高的聲調明顯帶著怒意。
綠眼睛怔怔地望著他,月光的銀華讓眸子閃動太多的水光,像是山野的水源清泉般清澈。寒雨心虛地別開視線,自覺所下的決定是正確的,所說的話是誠實,卻有莫名的羞愧與難堪。「……妳出去吧!」
「我們先出去。」悅蘭經不願讓她看到血腥,想牽她到外頭。
鐘靈沒有移動步伐,「不,寒雨說的沒錯,我應該知道這些的……」
知道這裡並不是單純的生活空間﹑私塾學校,隨時隨地都有爭權奪利﹑刀口染血﹑生死交關的事情。任何的戲言和舉動都牽連自己和它人的生死,大家白日溫和的笑臉,在夜裡恢復鬼面,在黑夜橫行﹑籌謀策劃一切不祥的事情。為了生存和利益,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良心矇蔽,將真實和正義掩蓋,讓無辜的人送命。
可憐的侍衛僅僅是遵照蘭公子的命令,卻要在這裡失去生命。起因只是她想把寒雨留下而玩的把戲。為讓寒雨留在西苑,她躲在一張面具和經哥哥的保護傘下,戲弄守衛,到處胡鬧,讓寒雨奔波﹑守衛遭受長官責罵,這跟為自己的利益而殺人有什麼不一樣?憑什麼去指責現在寒雨殺人是不對的?
幫守衛帶上鬼面具,寒雨拿起兵器,一劍斷首。
血花四濺,紅花點綴白袍衣袖。
〝夜行鬼已除〞的呼喊不多時在汗青編裡傳開。
悅蘭芳略挑眉,羽扇輕搖。「二弟有驚無險地歸來,真是辛苦汝了。」
「哪裡。屬下也很高興您能遵守諾言。」
「當然,二弟一切平安是再好不過。」悅蘭芳的嘴角勾出一抹彎月,「多虧左輔,夜行鬼的事情得以解決。但以汝的手段,未能活捉加以審訊,未臻完美。不過,事事不能要求盡善盡美,是吧?」
「這的確是屬下的疏忽。」
「月色為血紅的牡丹鑲上銀華,憧憧鬼影在光下無所遁形。希望下回到西苑,真能邀得二弟一同賞玩夜景。」
「屬下會轉告經公子的。」
〝誤殺人犯〞的藉口,一如所料地招來流言蜚語。御主下令寒雨夢中人外出蒐集情報,派予不甚重要的任務是要他暫離是非。
「汝的升遷,又要等一陣子。」
「無妨。」情況不明的局勢,按兵不動﹑充實己方是上策。寒雨知曉悅蘭經另有打算,自溫室回來,他似乎下了某種決定。「經公子在這裡,請小心為上。」
「汝回來之時,吾還想仗仰汝的力量。」
到時悅蘭經的勢力會發展到什麼樣的程度,寒雨頗為期待,和悅蘭經相交多年,知道他是下定決心便會迅速行動。剛在中庭看見一個陌生的黑髮劍者,似乎是這兒新的食客。「鐘靈呢?」
笎爾一笑,「這幾天睡得很糟,臨行前去看看她吧!」
「是嗎。」那女孩目睹他殺人,和氣的寒雨被殺人者的印象取代,有了戒心,恐怕不願意再來接近,這樣也好。「我只是來問候……」
「寒雨,寒雨!」聞聲身轉,柔軟溫熱的身軀撲進他懷裡,細細的手緊緊抱著他,他能聞到她髮上的馨香,能看見她清澄的眸子。鐘靈直望著他,沒有驚恐或害怕,只有擔憂他離開的愁緒。「你要離開汗青?」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寒雨伸手抹去那眉心的波瀾,「是的,我要暫時離開這裡。」
「多久?經哥哥告訴我你不回來了。」
〝誰說不回來?我還沒飛黃騰達勒!〞想瞪視那個隨口亂說的人,胡說八道的傢伙已經不在大廳裡,他只得將罵人的念頭暫擱一旁。「經公子弄錯了,我是要去很久,不是不回來。」
這一離開,少說要五﹑六年吧!那個時候,這女孩長大,出落的更亭亭玉立,那時她可能早忘記曾經這般依戀著自己,或許將會有另一個伴侶。
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妳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可以嗎?」
「不……」驚覺脫口而出的是什麼,寒雨有點慌張,躊躇了一會兒,「未來西苑和汗青編的變化很大,我希望妳能將經公子這裡的情況依序傳達給我,擔任我和經公子的聯絡人,但這很忙很辛苦……」越描越黑,越講越心虛。最後他決定閉嘴不要再開口,省得讓一世英名敗在愚蠢的發言裡。
但寒雨發現眼前點頭應允的鐘靈,有著水梔子花那般的美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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