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蘭芳在牧場裡逗駱駝,這種脾氣溫順﹑倔起來和驢子沒啥兩樣的牲畜,氣味雖難聞,但逗起來特別有趣。幾隻駱駝為了美味的紅甜棗,已經被悅蘭芳逗得氣喘噓噓,依舊用渴望的眼神盯著紅衣人手中拋上拋下的棗子,期待甜甜的零嘴拋進嘴中。馭武宮主站在不遠處,提著水袋和大包的紅甜棗,等到主子捉弄動物玩到一個段落。
「蘭公子,屬下有疑問。」
應了聲表示准屬下開口,扯著駱駝毛玩﹑想著晚餐的清蒸駝峰會不會好吃的悅蘭芳,無視駱駝抗議的長嘯,拿起配劍,將駱駝毛剃得乾乾淨淨,像是仲夏的公羊一樣光溜,茸茸的長毛乾草似地堆滿週遭,和薄薄的風沙混成令人過敏的微塵。
馭武宮主忍住打噴嚏的衝動。「蘭公子當真要成親?」
「考察地方民情不是嗎?啊呀!跑掉了,吾還在想他們的毛皮可以交換什麼貨物,聽說駱駝皮也是交易的貨幣,一張不知可以交換多少銀兩。」鏘的聲,劍回鞘,踢踢地上一堆捲曲長厚的毛,「西漠有何消息?」
「西漠王朝在八年前遭外族入侵亡國,殘餘的部眾散落各地。這些人因熟知綠洲路徑,以打劫沙漠商隊維生,彼此也內鬨不止。聽說當年王朝仍有王子流落在外,但下落不明。」
「那玉商是因為結交沙漠裡的強盜,經商致富?」
「是的,璿瓔小姐的兄長也逐漸繼承其父的事業。」
「與之結親,有利汗青,也有利於它們,的確一石兩鳥。」接過馭武宮主端上的杯子,「不過吾在這兒只是需要一個伴,不必大批人馬相陪吧!」
……難不成這回主子和以前一樣,將姑娘家的芳心騙走之後……不,現在不只是交往,而是結婚,難道公子打算事後不負責任?「公子,那戶人家畢竟與西漠有所往來,如此對汗青編在此地的……」
嘮叨上諫規勸的話尚未開始,遠處塵土飛揚,遮蔽道路,馬蹄聲由遠而近,在沙霧中逐漸顯現輪廓。騎馬奔將而來的少年俐落越過圍欄﹑跳下馬﹑半跪行儀,滿身是汗﹑氣喘噓噓的模樣,顯然自汗青編半刻不停地趕到這兒,是馭武宮主的徒弟擒天刀。「見過蘭公子。」
相異於主子的一派輕鬆,做下屬搶著問:「怎麼?」
「御主的使者後日將到……」
挑眉,「父親問候吾?」
「下個月十五,御主將正式封經君盛為西苑之主,准他歸宗,要蘭公子回汗青觀禮。」
「知道了。」揚手要擒天刀退下,不理會屬下的錯愕,悅蘭芳轉向一旁,對著遠遠走來的別館總管笑著:「聽說婚前的禮宴是在今晚,吾需要做什麼嗎?」
「奇怪,墨鈺今天還怎麼沒來?平常三更一到就會出現啊!」看著漸漸西移的月亮,璿瓔打著哈欠,拉扯披在身上的外罩,趴在窗台上,決定等下去。說不定墨鈺今天趕壞人,趕得比較遠,所以來晚了。
猛地青面尖耳的臉從窗下冒出來,璿瓔差點失聲尖叫。「你怎麼走路沒聲音?」平常,〝咚〞是翻過圍牆落地的聲音,〝窸窸窣窣〞是踩過草地,還有〝扣扣〞敲門聲,若非曉得墨鈺生得跟一般人不一樣,猝不及防地看到青面尖耳的傢伙冒出來,不哭爹喊娘叫救命呢!「你好晚,還好吧?」
「聽說妳要結婚了。」墨鈺的表情藏在低垂的瀏海中,聲音一併也低了,「恭喜妳。」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更多祝福的話他說不出口。
風聲串起等待﹑心煩﹑不耐﹑不悅的沉默。
「你只有這句話嗎?」
「可是……」
「可是什麼?」
「……你知道我只是個工匠,再說我還跟你不同種族,還有……」
「你笨蛋啊!」璿瓔嘟起嘴,伸手撈起墨鈺長長黑髮,「你知不知道,喜歡,就看不到這些了,重要的是喜歡。墨鈺,你會因為一塊璞玉很醜很髒就不去撿去挖嗎?笨蛋,傻瓜!」
喜歡……是啊,對璿瓔來說,身分不重要,喜歡才是最重要的。
……喜歡,如果沒有物質生活的保障,喜歡也可能轉成憎恨。父母婚前談了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到現在各分西東,甚至陌路。不是一廂情願的喜歡就可以完成任何事情……
「對了,墨鈺,你看喔!我做了衣服給你喔!你進來。」趁著青年躍進屋內,璿瓔在櫃子裡翻找,拿出一套黑色金邊的衣服,很得意地將整套服飾攤在桌上,「我以前就在想,墨鈺長得這般好看,打扮起來一定會更帥。瞧!這個虎紋是我自己設計﹑自己繡上的喔!形式是照著西漠那邊的風格再改的,襯著你的黑髮和膚色一定很好看。這塊布我託小掌櫃去中原採買時帶回來的,很好看對不?趕快穿來看看,還有啊!你上回拿來的玉,我叫人磨好了,給你搭在腰帶上……」
讓璿瓔將衣服貼在他身上比對著合不合宜的當兒,他低頭瞧她,「那璿瓔呢?」
「啊?我只做這一套啊!」她滿臉理所當然的樣子,繼續比對大小,「應該很合吧!趕快穿給我看。」
「我也想看璿瓔穿著新衣服呢!」中原會製作這般漂亮的布匹,這樣精細華麗的布匹,她穿起來一定和洋娃娃一般美麗。「這布襯著妳的髮色也很漂亮。妳做妳的,然後我們一起穿?」
「喔!同一套啊……」璿瓔忽然紅了臉,「好啊,布還有一卷,應該夠的……」
中原不像這兒,那兒物產豐富,在那位貴公子的家中,璿瓔一定可以錦衣玉食,打扮得更漂亮,過得比現在更好……將新衣服匆匆折好,也匆匆決定。
「我明天還有工作,要早一點回去。」
「你才剛來ㄟ!」
「明晚見。」無法確定笑容還能維持多久,他近乎逃跑地翻出圍牆,也因為倉卒,讓璿瓔臨別的話話飄散在夜裡的大風,沒有被聽見。
別館內的燈火通明,裝飾華麗的房間裡,榻上紅衣的青年閒散慵懶地斜靠扶手,馭武宮主嚴肅緊張,房中央是擒天刀,他足足趕了四百多里的路程,從汗青編到這個小城鎮,搶在正規使者前通報消息,把大大小小的事情報告完畢,下位的兩人正等著效忠對象發話。
「二弟被允許歸宗。」悅蘭芳習慣地搖著羽扇,「母親如果在世,聽到不知做何感想。」
御主妃妾眾多,子嗣不少,卻唯有正室所生的悅蘭芳冠上父姓,其它的弟妹皆從母姓,這代表御主認定的繼承人只有他,悅蘭芳自然沒注意同父異母的弟妹消失到哪個世界去……
除了經君盛。
一則是兩人年歲不過相差三歲,二則經君盛一直被視為最能威脅悅蘭芳地位的庶子。兩個女人為繼承之爭明爭暗鬥,悅蘭芳的母親死於原本下給孩子的毒藥,無法確定是否為經妃所為。從小小的辦事員﹑東輪西調﹑一路直升﹑在太輔太尉太宰各處室遊蕩﹑即將升上太宰的經君盛,在流言漫開之前選擇擔任清閒散漫的抄經員工作。
到底這個白白淨淨長得很漂亮的經君盛是懂得謙沖藏拙,還是想避人耳目?
「蘭公子,不只如此。」擒天刀說道,「太宰﹑太尉人員更替人選,這幾日全部將要公佈,下月十六正式上任。汗青編裡沸沸揚揚,馭武宮裡的人很擔心……」
「吾沒傷沒死,擔心什麼?」
「太輔沒有遭到調動,但御主頻頻召見左輔寒雨夢中人……」
「寒雨夢中人一向跟經君盛友好。」身為東苑之主心腹的馭武宮主料想,寒雨夢中人會是御主欽點為輔佐經君盛發展羽翼的幫手。經君盛長久以來,因為母親之故而低調行事,但寒雨夢中人眾所皆知,是經過權謀計算﹑權力鬥爭之後脫穎而出,擔任左輔﹑問鼎太輔的角色,寒雨夢中人會將未來賭在好友身上並不使人意外。御主顯然受夠長子太過張狂的行事,打算另立繼承。
「交朋友不是壞事啊!」他滿臉不在乎﹑無所謂的笑容,「吾和東陵不也是這樣嗎?」
「請公子允許屬下回汗青一趟。」要揣摩悅蘭芳的〝上意〞並不容易,至少可以先安撫馭武宮裡的人,馭武宮主不認為宮裡每個人都有泰山崩於前而不沮的定力,另外需要打探汗青編裡其它人的意向。
「好啊!汝就回去吧!」悅蘭芳手一揮准了心腹的要求,更准屬下隨即動身回去先行打紮,還順道送他上馬離開,再順勢去散步納涼吹晚風。他不太在意經君盛被拔擢為世子,於現下,汗青編有一半的人員出自馭武宮或是自己的任命,自己形同半個御主了,經君盛是被打鴨子上架的話,也無力回天;如有動作也不會那般迅速。不過也難說,敢情經君盛深藏不露﹑狼子野心……
「誰?!」擒天刀一個大喝,長刀出鞘,卻是被嚇得倒退兩步。
悅蘭芳眼底閃過銀亮,饒富興趣地打量上頭這詭異的身影。
胡楊樹上一抹黑影,在燭火燈光的橙色氤氳下,青色的臉蛋仿若黑夜的面孔,逐漸顯露其妖異﹑甚可說是令人心寒的異類之美,綠色的眼瞳玻璃珠般染著燭光,似乎燃燒著熒熒鬼火,恍若滴血尋子的姑獲。
「你就是那個中原來的公子?」
「不錯!」
「你會好好待璿瓔嗎?將她視為你的唯一……」
「唯一?」紅衣的公子冷笑,了然真相而嘲諷,「什麼是唯一?吾沒有唯一。」
「你說……」
「露水姻緣。」
「你!我不會把璿瓔交給你的!」被當地人稱為祲怪的影像惡相橫生,嗜血籠上青瑩妖麗的寒光,甚至白森森的尖牙也出面威脅,「你會遭到懲罰……你回不了中原!」
「不妨試試看啊!」跟著優雅話語噴出的是金光飛馳。
黑夜無聲地將之吞食,但被金菱掀起的大風干擾而露出人形:青磁般的手腳,紫色的指甲,尖耳妖異地露出黑髮,劍眉橫豎,綠眸怒火。
「你……」
「難道汝不現在動手?」悅蘭芳挑眉,袖展另波金光巨浪,「擒天刀!」
逮住機會的少年早已竄上樹,刀光閃至獵物的跟前,手無寸鐵的青年隨著刀光迴轉,敏捷地躲過攻擊,卻不及避開暗器碎磁的飛襲,瞬間血光飛落。
「活抓他。」
衣袖在抓握的手中溜逃,別館中的守衛加入追逐的行列。血跡跟隨著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蜿蜒流出巷弄﹑街道,竄上城牆,被沙漠的黑暗吞食。
「蘭公子,他……是不是那個沙漠的……」回來的擒天刀帶著不安,雖然見血表示那個奇異的生物不是虛無縹緲的幽魂怨靈,但難保是什麼精靈妖怪,要是成群結隊尋仇而來……
「不是。」對擒天刀胡思亂想的腦袋投予憐憫的眼光,悅蘭芳轉身回屋。
目睹追兵退走,像隻蛇般躲在沙堆中的墨鈺才爬出來,檢視身上的傷口,反省自己居然連兵刃都不帶便上門威脅,真是裝鬼裝太久,以為大家都會聞風而逃,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被金菱傷得全身血跡斑斑,彷彿在箭雨中走過一遭,這模樣要給璿瓔看見了,定會嚇壞她,也不能回工匠的小屋。雖然異於常人的體質,復原力比常人快上數倍,但全身的擦傷瘀青讓全身痠疼。他在沙中挖出一個坑洞,在坑內升起火,做了個熱烘烘的凹坑鑽進去睡覺。
每每遇到不愉快的事兒,墨鈺總會夢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眼前有很多很多人影,黑色﹑橙色﹑紫色﹑白色,不同的顏色混合著,熟悉的男聲和女聲對罵著,渾身痛得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被幾隻手拖出屋外,屋內響著不絕的兵器相擊,被氣勁轟出擺設碎屑,連著幾天未停的交戰。
父子相爭,大打出手,父親下手沒有輕重,是不要意見相左的兒子再來插口,而聞訊趕來的母親心疼兒子,從孩子挨打開始爭執,夫妻倆照慣除了爭吵,接著就是兵刃相向,這一回爭吵引燃爆開所有的懷疑﹑隱忍,公事私情一併算總帳,相爭不下,不歡而散,行前互撂狠話:「早晚要兒子滅了你!」
在床上緩過一口氣的少年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勸不開,說不來,偏偏放狠話的兩人是說到做到。難不成最後真要被逼著和弟弟雙親刀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
他想到的解決方法就是──讓繼承只剩下一個,只存一個繼承人,對立的事情不會往壞的地方走去吧,只是委屈了那個小小的……
少年血氣方剛,說走就走,啥也不顧,自以為是的離家出走不久便嚐到苦頭……
……過去已經過去,他正往新的未來邁步,不能回頭。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璿瓔的婚事,他要保護璿瓔,不能讓唯一讓他在此的生命有意義的人哭泣。
翌日傍晚醒來,像是從溫暖的子宮裡出來重見天日,肢體的疼痛和僵硬開始慢慢消退,恢復靈活。眺望不遠處的城鎮,墨鈺奔往落腳的小屋。
管家說了大堆正式迎親的儀式和意義,聽起來都很有趣,但是女方家就怕新郎官半途察覺祲怪之事退婚,省略許多零零碎碎的儀式,忙完一陣便等大喜之日前夜的迎親。手下沒抓到祲怪,祲怪沒再找上門,開始覺得無聊的悅蘭芳,等到了馭武宮主的信使。
內容不用看也曉得,馭武宮主報告:馭武宮全無貳心,絕對效忠蘭公子。
彈彈紙張,沒啥新鮮的信籤,在燭火頂端化成黑煙消失蹤影。
唯一嗎?只有一個﹑獨一無二﹑不可替代。
「請假?」多了一張假單,名字是某個向來全勤的部屬。「他請婚假。」馭武宮主收著批完的公文。「他說她是他今生的唯一呢!」捧著文件的擒天刀嘰嘰呱呱地插嘴,挨了宮主一個爆栗。
「記住他是唯一日後會要你命的兇手。」順著母親的目光而去,武場裡的華服少年已經打敗不少比他年長的衛士,他的師父露出讚許的笑容。看著情敵的兒子,母親艷麗尖刻表情厚抹怨毒,這樣的表情到最後斷氣前,仍沒有消散。「你一定要當上御主,你是我唯一的指望。」母親摸著他的頭,幾次呼吸後斷了氣。
「蘭公子是唯一有資格登上御主之位的人啊!」幾乎每個人都這般說,帶著不同的表情:御主父親不悅不滿﹑馭武宮主的自豪與驕傲﹑門下客的推崇和讚揚﹑汗青編人員的稱許阿諛﹑反對者的反諷譏誚,無關者的客套虛應……
不免有其它的聲音悄悄溜進耳中,流言像是薄霧一般,在沒有陽光的日子瀰漫四處。「唯一能與蘭公子互別苗頭的是經公子啊!」
「唯一?嗯……」東陵少主不是很認真在思考悅蘭芳的問題,他手中正端著一盆梅花的幼株,比較多的注意力是在思考怎麼讓奄奄一息的生命恢復健康,「梅花……」漫不經心的回答,像是敷衍但也是實際。這個愛梅愛到幾乎與自己性命相同的友人,旁人折枝梅彷彿就要了他的命似的。
那麼,自己有什麼唯一?
環繞在周圍的人﹑事﹑物,目不暇給,也就任其流逝……
「我不會把璿瓔交給你的!」
悅蘭芳睜開眼睛,不知不覺獨坐已入夜,月光讓地板結上一層霜,夜風冷入心坎,冰晶滴答流淌入熾熱的心口般。
被沙漠環伺的孤島,聽見胡楊葉低泣。
聽見主子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准人發話的訊號。「蘭公子,要出發了嗎?」
塞外的風俗,入夜後到女方家迎接新娘,在第二天中午再回男方家宴請賓客,和中原古禮相似的是注重男陽女陰需順應天時的傳統。臨時聽說蘭公子要結婚,擒天刀滿頭霧水,一向風流倜儻的主子是當真要結婚嗎?
「當然。」不論何時都華麗耀眼的汗青編第一繼承人,優雅地步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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