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燃著溫暖火盆的宅第門口下車,和未來的丈人﹑丈母娘寒喧幾句,依照禮儀接過結親的水酒和玉佩,然後被侍者帶往新娘的寢房。悅蘭芳一個魅惑的笑容﹑三兩句略帶輕薄的玩笑話,遣走來看小姐未來夫婿的好奇侍女。他也不急著去新房,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望著庭院,在花園裡散步,月至中天才推門進房。
進去就看見屋裡一身華服的新娘子,拿把彎刀靠著自己的喉嚨。
「你不要過來,我沒答應嫁給你,我待著這裡因為我爹不讓我跑,你再過來我就抹脖子,我是說真的!」
「喔,好稀奇的反應。」面對這種場景,不是第一次也當然不會是最後一次。悅蘭芳往前移動一步,看著璿瓔將刀貼在脖子上的位置,「頸動脈和氣管不在那邊,抹了不會有用。姑娘大可不必激動,既然他死了……」
「我可不會乖乖就範……你說什麼?你說墨鈺……」
扯謊向來不需要草稿的紅衣公子笑盈盈地,「他來找吾挑戰,死在沙漠裡了。」
「騙人……」
看見錯愕轉成相信大半的表情,顯然那詭異青年這幾天沒再出現。
「他這幾天有出現嗎?」
睜大眼睛的璿瓔沒有半分反應,執刀的手僵在半空。
剎忽燈熄了,布幔飛揚,驚叫與晚風並起,久立不動紅燭橙光搖曳,紅影閃移,彎刀換手,難辨是哪個因素掀起的氣流,月光反射彎刀的利鋒最末對著凝住在窗欄上人影的咽喉。
「汝來做什麼?」抓著璿瓔的咽喉,問著夜襲未成的刺客。
「來帶璿瓔。」
「手下敗將,如此誇口。」一樁愛情值得如此?不會當下見血封喉也執著無悔吧!
無視已貼上頸脖的冰冷薄刃,「放了璿瓔,單打獨鬥?」
「好,讓汝死了這條心。」左手放開人質,讓右手慢了幾秒放開,原本停在窗台上的人隨即脫離割喉之危,搶過彎刀揮劃。
悅蘭芳往後飄移數呎,「汝要在這兒?」
「墨鈺……」
他回頭對璿瓔苦笑。「到外頭去。」轉身躍出,卻見紅影早一步站上屋頂,那樣子像是早早就等在上頭,等著他挑選地點。「上城牆,那兒不會吵到街坊。」
兩個人影一前一後躍上城牆。墨鈺手中刀鋒隨即凌利遞出,逕取要害。悅蘭芳長指彈向刀尖,隨之響起的是輕聲嗤響,墨鈺退了幾步,幸虧他甫觸隨即感到不對,上挑避過,否則那像是虎鉗咬住刀鋒,恐怕動彈不得。移位變招,躍至對手頭頂,彎刀化為天際弦月呼嘯直下。悅蘭芳的身形隨著閃動的刀光旋舞。彎刀掀起狂風暴雨,紅影偏斜,隨著浪濤起伏,彷彿是一葉隨風順浪的扁舟,被困在銀色絲籠中的翩翩紅蝶,但其實墨鈺正儘力避免悅蘭芳的近身,他的刀法必須追著酒紅阻止逼近。
見紅袖裡靈蛇竄出,墨鈺彎刀暴捲,縱橫交織串起光牆。比刀光略深的影子猛然咬住幻影中的實際,絞碎刀身,碎片往四面八方激射,紅影跟著竄前。人影乍合倏分,黑色的身影翻身落到三丈開外,除了被碎片造成的淺淺割傷,左臂一道口子涔流液體,洒印地上一道血痕,悅蘭芳好整以暇地在五步外站定,指頭半染腥赤。
「這刀和汝一點也不合。」
「還有呢!」墨鈺足尖一踢,藏在城牆角的長槍上手,抖起千百銀影,鋪天蓋地將殺過來。
「槍?」瞧見槍身金穗銀雕,顯然不是尋常之物,蘭印劍出鞘,強大冰寒劍氣朝墨鈺狂湧,與當頭的萬千槍影,不相上下。眼見勢均力敵,悅蘭芳隨及變招,以拙制巧,長虹貫日,明明是極為簡單的直刺,同劍鋒展出的風雷之勢卻劈天翻地,逼得槍影回撤防守,直攻而上劍芒射在墨鈺長槍上,氣勁隨送往對方槍內。墨鈺手上一麻,沉身上挑卸去力勁,長槍化作鑽動的銀蛇,蓋頭撲臉地往對手罩去。蘭印劍煞然電射,劃過虛空飄逸輕靈的絲軌,破入漫天蓋下的槍影。金戈交鳴,清脆不止。墨鈺一聲輕喝,槍影滾動,銀龍翻騰。悅蘭芳目光一閃,迅勢斬龍,一劍劈在槍頭。
清脆聲響,劍身彈起,槍頭比想像中的堅硬。墨鈺提槍再攻,輪轉銀圈劃向敵手,或前或後,或現或隱,一招緊接一招,奔雷疾電。悅蘭芳冷笑,劍尖不提,故意不擋,衣袂飄忽。槍影如狂蜂浪蝶般糾纏這朵丹心蘭,槍尖劃出漫空激芒,鋒刃不離對方要穴。悅蘭芳退到城牆邊緣,身形像是飄飛的花朵,落出城外。墨鈺想也不想,跟著下撲,一槍劃向敵手。不料先落下的悅蘭芳早已躍起,不慌不忙迎上,眼見槍尖直逼門面,毫微之間,身形偏移,足點城牆,橫劍一削,順著墨鈺下墜之勢,氣勁斜撞,撞得墨鈺控制不住飛離的身軀,摔進五呎外的沙地,也所幸是沙地,吸收了大部分的衝擊力。
「如何?服輸了嗎?」
「廢話少說!」他翻身躍起,大喝一聲,長槍全力擊出。
蘭印劍劍光倏閃,驚雷馳電往槍鋒捲去,連著方才憑空揮去的勁道,狂風奔浪掀起一陣沙暴,沙暴裡的某種力量絞住槍頭,扣得墨鈺槍鋒施展不開,凝聚心力,不住閃移想逃出制約,足尖踢起無數道沙箭,企圖逼對手後退。蘭印劍隨即四兩撥千金,劍尖抵住槍環,粘住一般,更小範圍地綁住槍的動作。左抖右甩,墨鈺始終無法動彈。
猛地勁風在沙上劃開一道深痕,悅蘭芳隨即騰手應付第三方的偷襲。不料來者開掌幻變,勁道四面八方湧上,蘭印劍勁力一吐彈開槍尖,接著紅影飛旋,續上的掌風槍勁全被他急轉而起的勁力全卸開,煞忽消失蹤影,原來他躍出風沙,在三呎外緩緩落地。
「好掌法。」
「右護法?」
戴著紅白高冠﹑黑衣紅滾邊的男子,對另外二人分別行禮,「容在下打斷兩位的對決。汗青編的公子,是否能請您就此收手?」
「對吾有什麼好處?」劍尖指下。這個被稱為右護法的男子稱呼墨鈺〝少主〞,襯上眼前穿著夜行衣的墨鈺,聽起來有點鬼鬼祟祟的味道。這個陌生﹑軍師模樣﹑顯然身分不低的男子,悅蘭芳對他身後的組織有濃厚的興趣。
「在下以為,公子不早些動身,可能趕不上貴組織的大事。」
鏗的聲,蘭印劍回鞘,「那未火上眉梢。」
「公子認為一對二,依舊遊刃有餘?」
一掠額側豔紅的瀏海,他曉得有名身懷武藝的陌生人正緩步行來--儘管沙地上的步履聲幾乎細不可聞,但閒散悠然的模樣像是方才決鬥不過是尋常的散步,就算多個加入者也不會有任何問題。「貴組織八年前併吞了西漠王朝,想必來日將前往中原,到時希望勿忘汗青的邀請。」
「在下亦待公子日後造訪。」
「好說。」
目送紅影沒入陰暗的城鎮,墨鈺鬆口氣,隨手撕下一塊衣袖包紮臂上的抓傷。看到舊識,思忖起那個年幼的弟弟,還有在戰亂中被帶回來﹑恐怕根本不記得自己爹娘是誰的白娃兒,又聯連想著:雙親是否依舊爭執不休,從支微末節的小事到各自勢力發展的大事?
「你不會是路過,這裡距離聖靈界線有一段距離啊!」
「屬下帶來權妃的關心,還有……」
「要我回去嗎?」
「太子殿至今仍等待殿下。」
「但我不是魔族了。」生命可達數千歲的魔族,一段時間便有一回生死大關,他正好在離家出走的當兒碰上。「我沒有順利變化,熬過了劫難卻成了半個魔族,不到千歲便會死亡。」會比所有的家人早一步離開塵世,便是讓他下定決心決不回頭的原因。
「那姑娘的生命至多百年,你卻還有幾百年的歲月。」紅衣女子翩然現身,對右護法的行儀以點頭作為回應。「難道你忍得下死別之痛?」
「但是我可以承諾她的一生,姨娘,她是我的唯一,我想懷著這樣的信仰與回憶,度過最後的日子。」他的壽命就在不長不短的尷尬,不想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降臨到至親身上,至少能讓最喜歡的人免除死別。「對不起。」
「既然如此,我們不阻攔你。」褱天女撫過墨鈺的臉,順手搔搔他又尖又長的耳朵,惹得他又縮又躲,「姐姐和姐夫都很好,你弟弟和過去的你一模一樣,前些日子已經拜師學藝。」
「請姨娘和右護法照顧了。」
「當然。」
「這是屬下的職責。」
褢天女微點頭,身旁的侍女奉上一只紅木箱子,「這是姨娘預送的賀儀。希望你幸福。別忘了,在遙遠的西方,還有你的家人,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
右護法遞上一封信函,「祝太子武運昌隆。」
沙漠裡墨鈺一人獨行,從單調的藍黃天地朝著城鎮走來。
廣衾的沙丘絕地,從遠方的綠洲城鎮,撲撲巔巔奔來一個纖細的身影。
「墨鈺!墨鈺……」璿瓔衝至跟前,上上下下摸摸青年四處,確定他沒有缺角。待墨鈺握住她的手,告訴她:「我沒事。」她腳一軟,跌坐在沙地上,「好險……我…你知道我聽說你死掉,心臟都快停了嗎!幹嘛還找那個人決鬥嘛!傻瓜!」
「對不起,璿瓔,我只是氣不過……」
「結果呢?他呢?」
「回去了,沙漠會保護我啊!」
「你少來,你以為你真的是祲怪啊!」
「如果我是呢?」
「那又怎麼樣?」璿瓔對他扮鬼臉,「好啦!現在那傢伙走了,但我可沒辦法回家了。」被新郎官拋棄的新娘晃晃裝滿首飾的小袋子,「你別擔心,我有帶這個!」
畢竟是商人之女,出門知道要帶錢。「妳要跟我走嗎?沙漠的日子可不好過。」
「不跟你我跟誰啊!別忘了你是我在沙漠裡發現的,這種沙漠的日子我又不是不曉得,餓肚子整天東奔西跑……」
「不要緊,我們至少一陣子不會餓肚子。」
一箱的珠寶衣物,一封眼熟的西漠地圖,上頭除了昔日自己的筆跡,還多出不少的地名與路線,有了這些,墨鈺有自信與所愛的人在這裡闖出一片天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早早被交代整理好行李﹑等在城門外,最後打起瞌睡的擒天刀被腳步聲喚醒。
「回汗青編。」
〝啊?不會吧?辦事辦得這般快?〞太過逾份的疑問都只能放在肚子裡。腦子轉著〝發生什麼事〞的擒天刀,安靜地服侍主子上馬﹑奔上驛道。
兩旁防沙的胡楊木不斷後移消失,夾道的一望無際沙海始終不曾改變,壯闊的繁星在天空閃耀,週遭悄然寧靜,只有不間斷的馬蹄聲。直到黎明破曉,一道金陽漫射開來,悅蘭芳拉停了馬,自天灑下的金色粒子籠罩全身,酒紅融沒在耀眼之中。
瞥過身旁少年。擒天刀正瞇著眼﹑抬手遮著光線,等著主子的下一個命令。
「若吾沒有登上御主之位,甚至被流放,那麼你們……」
「我們還是會跟隨公子的,公子是我們唯一效忠的對象。」
……早就曉得,身旁的人只有這句,那就是它們生活的重心﹑夢想的寄託。
有〝唯一〞的信仰似乎是很有趣的事情哪!讓生活變得更為有趣……
他有什麼唯一……唯一的弟弟啊!那個叫經君盛的漂亮青年……
金光漸緩,遠處流雲在蔚藍無邊的天際遊蕩。悅蘭芳笑著,重新揚起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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