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兩個人在撞球,舒琪在一旁,鏡頭飄移在球桌與三個人之間,沒有一句話。這開場三分鐘真有味道,背景音樂是英文老歌〈煙蒙雙眼〉,鏡頭搖來蕩去,舒服又慵懶。我們看著一顆球撞著另一顆球,感覺有什麼正在悄悄發生,又什麼都沒有。
(2、電影分為三個故事——戀愛夢、自由夢、青春夢,而三個片段都以「燈」為開始,當然那是時光。但第一個故事卻仍然投射成為整部電影,這當然是〈戀愛夢〉裡出現了往後所有重要的母題,包括燈、信件、蒸汽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戀愛夢〉建立起一個「運動的規律」。這規律可以前四個場景最為深刻的被察覺到:第一個場景在撞球間、速度緩慢;第二個場景張震騎車、速度加快;第三個場景又回到撞球間、速度緩慢;第四個鏡頭張震搭船、速度再次加快。我們並且可以發現,緩慢的速度都在室內,而加快的速度都涉及到室外的某種運動(騎腳踏車、搭船、公路站牌)。往後這種「慢—快—慢—快」的規律散佈於〈戀愛夢〉裡,而假如我們把這樣的規律作更大的觀察,它便投射成為〈自由夢〉與〈青春夢〉:〈自由夢〉緩慢、切到〈青春夢〉快速——那是2005年的台北,機車在路上飆馳。當然有人會認為這樣的說法是過度解釋,我也贊成,不過我還是堅持,頂多把這一點括號起來)
3、什麼正在悄悄發生,又什麼都沒有,這不就是侯孝賢嗎?片名「最好的時光」,讓我們又回到《時時刻刻》那句話:「那時我以為往後會有幸福,沒想到我錯了,那時就是幸福」;另外也讓我們想起《藍色大門》裡張士豪說的:「好無聊歐,感覺什麼都沒做,夏天就這樣過了」。生命如此空白而飽滿,那是我們最好的時光。
4、這三段故事可以總結成:「在場」(表達)的都沒有意義,「不在場」(不表達)才是重要的。這不就是詩嗎?愛情以詩的狀態存在著,以不表達的方式來表達。
5、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三個故事都充滿了大量的「沈默」,連說話都是沈默的,因為那些台詞都沒有意義。第一個故事讓最有意義的話都被寫在信裡了,甚至是信的PS裡,那裡寫著歌詞,唱著心情。一首又一首的英文歌、台語歌,隔著一定的距離,才「說」出了我們心裡真正重要的話。
6、第二個故事則乾脆讓對白都消失了,改用字卡表現,因為年代更早,必須更為「含蓄」(這含蓄混雜著壓抑與禁錮)。那畫面讓我們幾乎以為回到了《海上花》的夢裡——而《海上花》的主題也許就是以「不在場」而涉及愛情的。當然這段遠輸給《海上花》,大概是張震和舒琪都太現代了吧,且字卡台詞寫得也太做作。在這一段裡我們可以看到舒琪不斷背對張震,張震也不斷背對舒琪,但這「背對」不是拒絕、或者更好地說來是體諒。書信再一次出現在這個段落,並結束在舒琪以手指輕撫張震寄來的字句,又擦掉自己眼淚的一幕。
7、這裡我們遇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據說侯孝賢將〈自由夢〉以字卡呈現,是因為舒琪和張震的講話實在太不像古人了,最後迫不得以只好讓整個第二段落失去聲音,只留下音樂。沒想到當初的妥協竟換來絕佳的效果,真是始料未及。有人因此便要爭議我的理由是錯誤的,〈自由夢〉的沈默並非「年代更早,必須更為含蓄」,而只是因為舒琪和張震的口音關係。
8、但我仍要堅持我的回答,因為我們必須將「外部的理由」與「內部的理由」作區分。所有藝術都有個「形式」,而「意義」(首先)必須被放在這個形式裡談論。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魏德勝可能因為他的基督教背景,而在《海角七號》裡以「彩虹」作為最重要的隱喻,連結兩個時代;但並不因此《海角七號》就該被視為是一部宗教片。這兩個「理由」我們經常混淆,那是因為多數人都有個傾向:喜歡文學的八卦,更甚於文學的本身。
9、第三個故事變異最大,因為進入2005年的台北。如果片名是「最好的時光」,則2005年如何會是最好的呢?它離我們太近,近到情感幾乎無法累積、沈澱。於是這個段落將很容易成為「反諷」的表達,當我們看到前面兩個段落的「燈」,在這裡成為一盞「掉落的日光燈」(也延遲出現),並且發著藍色冷光時就突出地察覺到了。在這個段落「信件」也成為「簡訊」,並且張震與舒琪做愛了,第一段的甜蜜與第二段的體諒在這裡則成為了猜忌。「在場/不在場」以「相片」的方式呈現,它是最為「擬真」的媒介,它是擬也是真。如果前兩段的真正價值是「不在場」,並以「在場」作為意在言外的表達手段,則這段的「不在場」與「在場」將成為辯證的——它成為了「相片」本身,而相片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是在場、還是不在場呢?張震與舒琪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我覺得只能是「相片」了,是既真又假、既分裂又同一的存有,是疏離。前兩段如果感傷的話,那樣的感傷也是值得回味的,這裡則是真正的憂鬱。這個段落當然是「現代」的,而現代最大的特徵也許就是憂鬱——美好在一開始就已經喪失的憂鬱。
10、《最好的時光》以第一段拍的最好,而且愈拍愈差。我覺得只要有〈戀愛夢〉就好了,無聊又老套的戀愛夢,但不知為什麼,竟然充滿了無比的魅力。
11、張震愛舒琪嗎?不知道。一開始張震是喜歡春子小姐的,寫信給她;後來又喜歡舒琪,也寫信給她。也許我們該說張震喜歡的是任何一個可能扮演類似陪伴角色的人吧,但那一點也無所謂,或許知道就不是最好的時光了。齊克果說:「處於愛著什麼的神秘狀態中真好」;那也是《現在很想見你》裡幼稚園老師說的那句:「有秘密的人是快樂的」。戀愛如此,也許整個人生都是如此。
12、但張震又是愛著舒琪的,否則他不會傻傻的直追她到南北天涯。但究竟是什麼讓張震愛上舒琪的呢?我們只看到了他們打撞球的一場戲,有一搭沒一搭講著毫無意義的話。舒琪在黑暗中微微笑著,啊微微笑著,愛情就發生了。
13、直追到南北天涯,天阿好老套又好辛苦緩慢的追法阿。沒辦法,那是六零年代。窮極無聊的故事,窮極無聊的拍法,老套到竟然以一個又一個逝去的站牌交代張震的追尋,最後還拍了他們牽手,歐買尬。但這就是最好的時光,無聊又老套,辛苦而緩慢。配著〈煙蒙雙眼〉的英文老歌,配著〈星星知我心〉的台語老歌,有點含蓄、又有點熱情,有點衝突、又好像恰到好處。啊,太迷人的六零年代。
14、舒琪愛張震嗎?她在另一個撞球間笑得更燦爛了,燦爛到幾乎讓我們懷疑她是否還記得張震。但當張震出現在她背後,舒琪轉過身來,猛地看見張震,她笑彎了腰(太經典了)。她開心嗎?她驚喜嗎?舒琪一直一直傻笑,然後才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張震答:「問妳媽阿,她跟我說妳在這裡,真難找。」舒琪又笑了,雙手交纏在前扭的像麻花捲。天阿,這個笑太厲害了,這個笑是六零年代的。
15、當然這個笑一定是屬於舒琪的,有點台、有點土,又美的讓人煙蒙雙眼。侯孝賢幹嘛讓撞球的人一直檔在鏡頭前面呢?但一定是要檔在前面的。因為這個笑屬於六零年代,讓人甜蜜又害羞。之後舒琪倒水給張震,坐下,她又笑了,再一次笑彎了腰,笑得我們都煙蒙雙眼。天阿,舒琪妳不要再笑了,也不要不說話了,我是真害羞了啊。侯孝賢怎麼會這麼浪漫,天阿,侯孝賢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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