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出處】作者⊙余德慧、石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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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學不是死亡學。
論到生死學,我們想要探討的不是各大文化的死亡觀,比如佛教的死亡觀、基督教的死亡觀、中國人的死亡觀、德國人的死亡觀等等,那麼,如果不談這些,生死學要考量什麼呢?在生死學的課程及研究裡,這個問題的答案並沒有準則。
用「心智」過著常人生活
修習一門課時,我們通常會期待該門課成為生命裡一道「深刻的經驗」。但在瞭解何謂「深刻的經驗」之前,我們不妨先來想想什麼是「不深刻的經驗」?
學術上有一個術語 “Das Man” (德文),生死學以及存在哲學將此術語Das Man稱為「常人」。「常人」這個名詞並不是用來指人平凡、平庸,而是在談一個根本的問題。通常,人們有一種度過生命的方式,這種方式極為常見,以這種平凡普通的生活方式活著的人就叫做「常人」。
「常人」一詞訴說著我們日常生活中一種平常的狀態。譬如老師上課、學生聽課、晚上吃飯、看電視、聊天、喝茶、上網,或是把老師交代的功課做完等等,這些都是我們平常共同會做的事情。當我們把生命建立在「常人」的生活型態時,通常會發展出一套理解事情的方法,這一套方法稱之為「常理」,而我們之所以能夠以這種或那種方式理解事物,關鍵就在於我們的腦袋裡有一種稱為「心智」(mental / mentality)的東西。
綜合「常人」、「常理」、「心智」三個概念,我們可說,「心智」透過「常人」的生活型態以獲取「常理」,過著一種所謂「正常人」的生活。生死學的第一步就從這裡開始談起。
「常理」建構成「世界」
「常人」透過「心智」而獲得「常理」,因而交織構成「世界」。「世界」在生死學裡是一個非常基本的概念。我們日常的生活型態、心智的思考,以及由此所形成的一套「常理」,三者相互交織成「世界」。「常理」是什麼?譬如生病的常理是要去看醫生、找到對的藥,或者做一些調整、改變飲食等等,使得身體不再那麼疼痛。
但是,人在看待「世界」時,不會只用「心智、常人、常理」運行的這一套。「世界」的知識,不會只有這一套。譬如有些人把科學當作知識,看到台北熱熱鬧鬧在迎接佛陀的指頭,就說「哎呀,這不合乎科學,一根指頭有什麼好崇拜的……」,這種說法就是把科學當作自己的世界,以科學作為自己的常觀。又比如一個基督徒,看見人們熱烈迎接佛指而心生不適,覺得這不啻為一種偶像崇拜,這便是基督徒的常觀;同樣對於迎接佛指一事,佛教徒會覺得「這就是佛教應該有的,這是對我們佛教先祖的崇敬」,這又是佛教徒的常觀。
由上面的舉例,我們可知,這個世界的常觀很多,有科學家的科學常觀、藝術家的藝術常觀、宗教徒的宗教常觀等等,這些是所謂的「常觀世界」。當我們論及「常觀」時,不能斷言世界上存在著某個領域是超過「常觀」的,宗教大師不一定會超越常觀,但一個老太婆則有可能已經超越常觀。
這一輩子都循著被期待的方向
超越常觀跟不超越常觀有什麼差別?心智對常理進行推斷時,有幾個基本元素運作著,這些基本元素即掌控(mastering)、秩序(ordering)、行道(way to go)、計算(calculating)。
在掌控(mastering)方面,譬如不讓火勢蔓延、不讓財政空耗、不使疾病惡化等,這意味著我們的心智狀態要對事物進行掌控;在秩序(ordering)方面,例如家庭倫理、工作倫理、校規、出家人的戒律、不能對爸爸媽媽講這種話、不能對上人講那種話、對同學要有一定規矩等等,我們的心智狀態要依循規定,才會有秩序,繼而才能做事,有路可走(way to go)﹔此外計算(calculating)也很重要,譬如評估事件的優缺。
所有這些事情都循著一種可以被期待的方向發生。我們在生活中從事著一種整備的工作,心智在這當中控制了人如何使用時間(spending your lifetime),亦即如何使用你的生命時光、你的一輩子。這些大家應該很熟悉,譬如我如何獲得成功、我要先安家再立業、或先立業再成家、我要完成學業、拿博士學位……,這裡面都可以看到上面的每一個元素從事著整備的工作。
這種「心智」會變成我們的一部分,也就是「我」。「我」在心理學裡叫做Ego,或者mental ego。我們的心智自我沉迷在世界裡,而且會在日常生活中不自覺地做一些事情,譬如,沈迷網路太久了,會想出去走一走;有時候肉吃太多了,就會吃一點青菜。
也就是說,我們活在世界裡,會自然地在當中掌控、維持秩序、行道和計算。甚至連你如何花這一輩子的時間、你這一輩子的目的要怎麼走,都已經被期待、而且整備了。「如何花生命時光」、「如何活著」即涉及到生死學根本的問題。
福、禍何時至?
在生命時光中,我們用了大部分常人的心智狀態來獲得常理,而且投注大量的時間在世界中,經營世界的開展,也就是對生命進行籌劃,這種狀態叫做「寓居於世」(Being-in-the-world),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考慮「現在」如何投入到「未來」,譬如現在辛辛苦苦唸書,希望畢業的時候告一個段落,然後開始完成某些事情。在這種活著的狀態裡,時間是朝向未來的。
說到這裡,你可能隱隱約約發現這和生死學所要談論的正好相反。我們什麼時候會死去?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死呢?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我們一定會死。你也許會說:「不要跟我們講這些東西,我們尚且年輕,死亡距離我們很遠。」然而,某個癌末病人的話語,給了我們很大的提醒,他說:「福有時,禍有時。」什麼時候有福?什麼時候有禍?我們根本不知道。對這個病人來講,他切身體驗了「福有時,禍有時」,可是對一般健康的人來講,卻尚未經歷也未嘗明白。
還沒經歷過「福有時,禍有時」的人依舊活蹦亂跳地,我們稱這種存在狀態為「眼前、當下」。「當下」和「一輩子」的意義,在生死學裡很重要。常有人說:「我現在好好的呀,你跟我講這些生命死亡有的沒的,為什麼不講點讓我們獲得成長、使我們心靈快樂、幸福的事情呢?」。然而,生死學的知識,與由「心智自我」構築出來的知識是截然不同的。
如何活著?
生死學開宗明義說「所有的事物是無法期待的」。「無法期待」,因為人用盡了他的眼前和當下,想破腦袋,仍然無法預期事情將如何發生進展。譬如很多人在談戀愛時,會說到:「哎呀,想到我大哥的婚姻多麼糟、我朋友的戀情多麼曲折……」在這情況下,沒有人能夠預料,到底跟眼前這個女人或男人在一起一輩子,會一輩子到什麼時候?有人的一輩子很可能只有三個月、半年,有的人也許根本不想跟對方在一起,結果非預期地,兩個人都活到八十歲,吃、睡都伴著同一個人。這些人間事實意味著:人的死亡,絲毫無法由當下得知。
這是一個基本推論,這個推論指出人活著的一些限制:如果你採用「心智自我」作為思考和活著的基礎,那麼任何「眼前」或「當下」就不意味著你能夠知道自己的死亡。
十幾年前,有一個國防醫學院的教授對我說起一樁事。有一天,一個基督徒病人搭著他的手說︰「醫師你還能不能繼續救我?」他說:「好,我會陪你,你希望怎麼樣?」病患說:「我只要能夠聽醫師的話,做醫師希望我做的事,我一定會活下去。」隔天早上,這個病人就去世了。有人可能會感到驚奇,「人怎麼這樣子!都接近臨終了,還不知道死亡在哪裡?」但這樣例子是常有的。我跟那位國防醫學院的教授說:「我們要去追尋這些話是從哪裡講出來的?人如果飽足了他的心智自我,用心智的方式只活一個『我』,在臨終時便可能有這種反應。」
你也許會問:「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人不是用心智自我來活嗎?」有!但是這些人在網路上看不到,甚至迎接佛指的大典上也看不到,這些人多半存在於臨終病房或急診室。
存在卻沒有世界
有許多臨終病人,從某一段時間開始,便開始放棄他的心智自我,當他開始放棄他的心智自我時,就已經脫離了我們的「世界」,「世界」於他不再存在。這句話聽起來很怪異,存在著但卻沒有了世界。這就好像你在一個房間裡,窗簾慢慢拉下來,窗外的風光逐漸消失,門慢慢闔上,光不再從門進來,房間落入黑暗的籠罩中,最後只聽到自己的呼吸,你僅知道自己還活著,其餘的什麼都不知道。這種狀況在法文裡叫做 ”Il y a” ,翻成英文就是 ”there is” 。
又好比在黑暗中打坐。這時候最痛苦的事就是腦袋上演著電影,怎麼演?這世界上不期然的東西,透過心智自我就上演了。在這種狀態底下,人還是「寓居於世」,待打坐久了,電影不再上演,但仍然維持著呼吸,此時人便進入「存在卻沒有世界」的狀態中。如果在呼吸裡還一邊想「我這樣呼吸對不對?不知道跟師父講的有沒有一樣?」這就還在世界裡。
曾經有一個病人,在我對他進行治療的過程中,他突然說:「老師,我在外太空,腳踏不到地,好黑喔,前面有一個漩渦,我快被捲進去了。」過不久他就進去了,進去之後就昏死在那邊。此外,瀕死的人也發生過很多類似的現象,通常他們在某一剎那發現身體往上浮升,然後,通過一個黑暗的時光隧道,過了隧道之後,突然眼前大放光明、大自在。大放光明的現象,有些宗教稱之為「涅盤」、「上天家」、「神秘經驗」或是「密契經驗」。《前世今生》一書裡面有很多類似的狀況,但是我不用前世今生來解釋,因為它簡易得令人難信,我也不用教門的語言來解釋。不過這些現象都存在,問題就在於人們如何解釋這些現象。在生死學裡,我們的解釋就是Il y a,即「存在卻沒有世界」。
擬象
另外有一種現象與Il y a不同,叫做「擬象」,擬似影像。在常人的世界裡,很多人對死後好奇,花許多心思想像、模擬死後的世界,於是透過「擬象」的方式創造死後的世界,如善書所描寫的。
在臨終病人身上,也容易發生「擬象作用」,但這些東西基本上還是心智自我、「理」字作祟,譬如古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是後來發現有的好人有惡報、壞人常常有善報,所以又加了幾個字「時候未到」,把「理」補圓了,它其實想掌控一種可理解的道理、想把秩序定下來,這很清楚是心智自我在作祟。所以在「擬象」的狀態底下,人尚未進入Il y a。
「非世界的知識」藏身何處?
為什麼生死學會提出這種「存在卻沒有世界」的觀點?並不是它贊同這個觀點,而是生死學告訴我們,世界上的知識可分為兩大類,其中一類是跟「世界」有關的知識,包括我們的工程、醫學、電子、建築、社會、人間倫理、成功失敗等等;可是除了這個「世界」的知識以外,還有一種「非世界的知識」,是不再靠人的心智自我進行思考的知識,這種知識可能會比在「世界」裡開發出來的知識還重要。但這種知識,經常以隱藏的方式存在,它沒有辦法被創造。
這話怎麼說?因為心智自我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在開展世界,譬如慈濟大學設立中學、小學、幼稚園,形成完整的教育系統,甚至可以建立一座大廈,從最底層的幼稚園到頂樓的殯儀館,中間具備齊全的商店、健身房,人只要在裡面進行社會活動就好了,這就是將世界開展,而且人在開展世界的時候通常會充滿一種快樂的情懷,認為我們的開展有發展性、有前瞻性、前程大好。
可是,癌症病人的傳記,起始第一章通常描寫這世界一如往常,何等的順利美妙,但第一章的最後一節就寫著︰「晴天霹靂,它就這麼發生了!」不過,如果你去看善書,很多是寫著︰「我去身體檢查,突然發現自己長了什麼什麼……,去哪裡找醫生……撿回一條命。」或是法輪功的書也是這樣:「我長期心臟病……,認識了李鴻志老師,每天練功……,然後就痊癒了。」這種狀況叫「復歸世界」,人已經走到世界的邊緣又回來,「保住了」。凡是人保住、保有他的世界,我們通常稱之為「福」,譬如某人去做身體檢查,醫生對他說︰「哦,有問題喔,要做進一步檢查。」幾天過後,醫生又跟他說︰「恭喜恭喜,良性的!」他於是鬆一口氣,覺得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這種現象我們都稱之為「福」。
從那一刻,生死學對你產生幫助
可是人的一生「有福」的部分並不是很多,即使是有福的,總有一天人的世界會破裂掉。目前市面上有許多類似《恩寵與勇氣》的書,這種書告訴我們,終有一日我們會離開心智自我所造就的世界。可是,如何離開是一個大問題,這並不是難在「如何告別」,而是死亡這條路究竟要怎麼走? 很多人會說:「趕快去保險好了!」沒錯,保險保得好的話生病住院還能賺錢,但是病痛到某種階段以後,人對保險那個部分不會感興趣。於是,「沒有世界但人還活著」就成為生死學的根本命題。
有人或許會說:「生命這麼美,外面風在吹,陽光燦爛,小草依舊生長,百花準備齊放,我的心如春天,你講的是冬天的事情,百花凋謝、百草枯萎,你講的是老人家要講的事情,太遙遠了,你把春天的孩子帶到冬天的老人那邊去跟他們學習,簡直把我們中間的日子飛略掉了,我們還有中間的生活,我們還要結婚、體驗感情的波濤,而且結婚至少要結三次才甘願,再說我們的事業也都還沒有起步……」這樣的說法我完全同意,「常人」活著的世界就是如此。
可是,生死學並不妨礙你眼前如春花的時光,因為生死學的基本態度之一是:人本來就應該活在『世界』裡。生死學只是告訴我們一種狀態,萬一面臨一些沒有辦法被期待、突然斷裂的事情,當人跌落深淵的時候,生死學的知識就發生作用了,而且,在那一刻開始,生死學開始對你產生幫助。
「當下」所見,永遠是殘缺
我們現在身體還健康,仍用心智自我活著的時候,是一種不徹底的、暫時性的狀態,這種活著的方式並不是永久的,它的意涵相當於你跟你現在的男(女)朋友說︰「我一輩子要跟你在一起喔!記得是一輩子喔!」可是兩人感情的結果甚少如此。為什麼你會說「一輩子」呢?因為你的「當下」看到的是一輩子;為什麼你的話這麼不準呢?因為常人心智自我的「當下」是一種「不完全的當下」,在這種當下所看到的事物,永遠是殘缺的。這是生死學很基本的觀念。
譬如某甲跟某乙談戀愛,後來某乙另結新歡捨某甲而去,某甲就哀傷逾恆,心裡一直想著:「我如果能夠跟你在一起,我們一定會很幸福的,因為經過這種考驗以後,我什麼缺點都可以改,我一定不會再犯相同的過錯。」這就是「當下」的謊話。
沒有人能夠完全地活在「當下」。要完全地活在當下,只發生在一種狀態,即人的心智自我全部破碎了,只有當「世界」不存在而人還活著,人才能活在當下。否則,只要人尚存一絲絲的心智自我,就不會活在當下。為什麼?「常人的當下」有兩件事情同時發生著,一個是過去的生命經驗不斷地迎向現在,一個是對未來的思量。譬如你現在在上課,心裡想著︰「這傢伙跟我以前的老師有什麼不一樣?」或者是︰「唉,這門課不曉得到底在幹什麼?!」,你可能會跟過去做比較;然後你也會想︰「我上這個課對我未來有沒有幫助、對我的成長有沒有好處?……」所以常人的當下,是由過去和未來包抄起來的。
「當下」的「計算」是在曾經有過的經驗中,以及在可被理解的狀態裡才發生,可是偏偏這些東西都是殘缺的,它沒有辦法讓人看到某種生命的整體。但人只要進入Il y a的狀態,生命的整體感馬上就出現了。
最後回顧時捕捉著什麼?
舉個例子來講,曾有一個華航的空姊,在一次從台北飛往洛杉磯的途中,飛機突然從好幾萬英呎往下掉落了幾千英呎,飛機上的每個人都想︰「死了死了……」,還好最後飛機又拉回來,在那二十秒不到的時光裡,空姊回憶說:「在那剎那間,就像火車從一個隧道穿過來。」她自己坐在火車裡,先是看到爸爸媽媽,再來看到兄弟姊妹,再往前走一點又看到那個「沒緣的人」……,她生命中很深刻的人,突然在大腦裡閃過,且跟他們曾經有過的深刻關係,一下子就感覺到了。
人在臨終的過程裡,在知道自己快要死亡的瞬間,會不自主地進行生命回顧,曾經有過的深刻生命經歷都會浮現出來,但卻不會回顧曾經背過的生化公式,也不會出現小時背過的九九乘法表,為什麼?因為生命在回顧的時刻是用整個的感覺去捕捉,它從來不會捕捉α、β、γ、Σ那些東西,可是人會感覺到爸爸、媽媽、沒緣的人、有緣的人……,當那些人一個個被回顧之後,整個回憶就散掉了,一旦回憶散掉後,人同時也離開了「世界」。由此我們可知,只有在某種情況底下,人「所有的當下」才會集體湧上來。那種情況,就是「諦念」。
「諦念」處境
諦念講的是,人拋開「常人」的心智,使得他對「世界」有徹底的感覺跟看法。就像那個空姐感覺到「完了完了……」,人在「完了完了……」的瞬間通常是萬念俱灰的,萬念俱灰就是諦念。有人會說︰「不要太殘忍嘛!你竟然要我們萬念俱灰……」不是的,我們要說的是人有一種深刻的處境,稱為「諦念處境」。
日本小說家森鷗外的小說《山椒大夫》裡有一個故事,描寫一個媽媽帶著女兒和兒子去找丈夫,在他們出遠門的時候,碰到人口販子,媽媽於是跳河自殺,剩下兩個小孩。兩個小孩被賣到富貴人家當奴僕,境遇太苦了,姊姊要救弟弟,森歐外寫到:「現在姊姊有了諦念。姊姊已經把事情看得徹底了,她明白必須用她的死換取弟弟的活命,唯她死亡,弟弟才有逃走的可能。」姊姊想到的方式是,跟弟弟約好在同一個地方,然後叫弟弟把衣服鞋子給她,陪著弟弟越過一個山嶺,要弟弟穿著姊姊的衣服走掉,她自己穿著弟弟的衣服投入河谷裡淹死。後面的追兵看到有人淹死,但因那時身體已經腐爛,追兵從屍體身上的服裝判定死的人是弟弟。
森鷗外說:「透過這樣極端的痛苦,姊姊決定要救弟弟,她最大的開悟就是有了諦念,她開始徹底地明白,她要犧牲自己的生命。」姊姊決定犧牲自己的生命這件事情就叫做「諦念」,但我們不能將「決定去死」簡單地等同於「諦念」。「諦念」是過去繁花綠葉,萬般想法紛飛,突然這些東西都破掉了,不願意再去想了。
掉落底部而生決斷
佛教裡有所謂的「四聖諦:苦集滅道」,「諦」是徹底、根本的意思;「聖」是指寶貴的四個準則;它的意思很簡單,就是生命一切皆苦,苦的來源是心智自我,人必須斷掉心智自我的念頭而獲得道,苦集滅道講的是人如何正確地走向道路。很多佛教徒的詮釋都把重點放在「正確」或是「聖」,但我們要把重點放在「諦」這個字,人如何使自己進入某種非「常人」的狀態,經由放棄心智自我而使得他對於自己所觀看的世間產生一個更徹底的理解,這就是諦念。
諦念的本質是,人突然發現生命並沒有那樣的繁花綠葉、沒有那麼順利、沒有那麼受人寵愛,生命中有一個底部,那個底部過去沒有被想過。可是今天透過親人的死亡,或是透過自己罹患癌症,突然掉落到一個底部去,人發現這是唯一能夠生存的方式,在這種情況底下,諦念於是產生。因此,諦念也就是一種決斷,決斷就是有一個東西跟原來的東西發生斷裂,雖然斷裂,但人依舊決心前往。
人的生命中,必然有某種時刻會進入一種新的、更底層、更基礎的基礎地,不再踩在高處。譬如很多人被寵慣了,踩在雲端,但其實被寵不是實在的,那是恩賜的,有一天從雲端掉下來了,才知道不寵才是活著的底線。也就是說,人的身體在健康的時候,其實是在被恩賜祝福的狀態,但真正的情況是,人終將掉落到底限,最後會決斷性地進入一種諦念的狀態。
生死學將引領我們走向何方?
在生死學裡,我們思考著如何發現這種決斷?以及我們有沒有可能從常人的狀態、從生活的懸盪離開?有一個癌末病人說:「我看不出老天為什麼要延長我的生命?延長生命是要讓我多去百貨公司逛逛嗎?還是多看點電視?多睡一場覺?多吃一些燒賣?如果老天增加我的時光是增加我閒談的時間、看電視的時間,那我為什麼要延長生命?」然而我們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想吃什麼就吃、想逛街就去逛,我們傾向於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生死學試圖引導我們慢慢瞭解生命中有如諦念般決斷的時刻,並將這種決斷埋藏在心裡,乃至於有一天當我們面臨死亡的時候,就通過了,因為已經熟悉這種決斷,而且知道這種決斷。
生死學有雙重目的:生死學的第一重目的就是讓我們瞭解自身的活著是如何被分析、被觀看、被瞭解,我們用什麼方式活著;第二個目的是試圖引導我們瞭解另外一種活著的方式,而使得生命獲得更大的觀念,讓「我的死亡」變成一種「存在」。
也就是打破以自我為中心的「我的存在」,使得人能夠包含於一個更大的存在體裡,此時「存在」本身並不限制在個人的自我上。
為什麼這件事會變得越來越艱難?主要的原因是這個世界如果不凡事力求自保、不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恐怕日子會很難過;但我們也知道你可以把日子過得非常自我,凡事護守,但若此,你也會很難過。
生死學提供我們一種更寬廣存在的基礎,越是瞭解到這個基礎,就越明白原來現在的活著是一種疑問,它不再是一種理所當然,因此願意對「活著」這個更大的基礎進行探討,這是生死學最後的目標,雖然這個目標我想永遠也達不到,我只能暫時性地提出它,至少生死學之所以叫做生死學,就是因為它有這個目標。
前面我們談到一種狀態「諦念」,它意味著某種決斷與決心。在生死學課堂中提出「諦念」,是試圖引領大家認識某種與現存狀況斷裂的處境,它告訴人們眼前的健康幸福很可能是一個「遮蔽」。
人為什麼會如此投入於事情中?
就像台灣俚語形容男生「眼睛黏到牛屎」,「母豬可以賽貂嬋」,只要男生被關在軍營三個月不出來,福利社的水果妹就會出現,這現象意味著一件事——他們浸淫在所謂的「慾望」裡。「慾望」一詞本身含有相當程度道德批判的味道,因此我們犯不著從道德面向談這個問題,我們要探究的是,為什麼有些事情會讓人如此投入?
大部分的臨終病人過世之前,會將自己跟世界上的各種慾望脫勾,脫勾的方式有:(1)味覺改變,比如老人家飯吃不下,原本的美味變得很淡;平常喜歡吃排骨,臨終的時候沒有幾個人咬得動排骨,連青菜都咬不動了;(2)味道流失,平時覺得很香的東西,在臨終前會覺得很厭煩;(3)視力減退,臨終病人看東西的時候顏色會變淡,但是他們的聽力卻變得敏銳,不過這敏銳卻不適合活在這個世界,他們不太能夠接受一般的音樂,即使輕音樂、古典音樂已經夠溫柔了,對他們來講還是太粗暴,臨終之人到最後只能接受風吹樹葉沙沙的聲音、小橋流水潺潺的聲音,不能接受電子產品的聲音,也因此,有些病人很討厭念佛機。一般年輕健壯的身體,可能會喜歡搖頭PUB的重金屬音樂,聽這種音樂會感到非常興奮,但這種興奮對病人來說是一種打擊,因為他們的身體供不起。同樣的道理,臨終之人對溫度的感覺也會改變,容易發冷。
這套生理機制的變化把病人跟這個世界脫勾。脫勾的現象甚至發生在彼此恩愛的人身上,比如你親愛的爸爸非常可能在臨終前不認識你。至於為什麼此時會不認識人,往後談到臨終的過程時會詳細說明。 但健康之人的狀況正好跟臨終病人相反,健康的人年輕氣盛,躍入世界,跟世界同時在一起。
當我們講「常人」(Das Man)的時候,並不是在罵哪一個人是常人,或說誰是聖人。根本不存在個別獨特的「常人」,而是每一個人在活著的狀態裡常常用「心智」活著。我們之前談過,用心智活著至少有四個特性:(1)掌控事情,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事情要做得好、不要出亂子;(2)秩序,keep things in order;(3)行道,ways to go;(4)經營計算,calculating。
常人專政,滴水不漏
我們回來問一個問題:「如果生死學的知識提供了一種決斷,但是這種決斷就某種意義而言,意味跟常人的狀態有所分割、分裂,這怎麼可能辦到?」譬如有人出家當修女、尼姑、和尚,這基本上也是一種決斷,但決斷本身並不是一種意志力的作用,而是一種「破裂」,「破裂」常人的生存狀態,使得現在活著的理所當然的世界漏洞百出。
這種漏洞百出的世界跟心智自我正好相反,因為心智自我會彌補「破裂」處。為什麼要彌補「破裂」?因為心智自我要掌控、要維持秩序、要計算;通常這時候我們稱之為keep blessings或keep bliss(福佑、福祉)。在什麼情況之下,心智自我要去補常人世界的漏洞?譬如學生生病不能來上學,老師規定的作業不能做,應該上的課漏掉了,應該讀的書就沒有辦法讀,應該當一個好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好兒子或好女兒、好丈夫或好太太的這些功能都無法執行了,當這些生命的功能都無法行使的時候,我們就會去找醫生把它補起來,補了以後身體會復原,漏洞的狀態就合起來了。因此我們可以看出,在常人的狀態裡,存在一種特性叫做「常人專政」。「常人專政」的意思是,我們一般的生活其實是由常人活著的狀態把持,而且把持得滴水不漏,如果不弄得滴水不漏,人根本活不下去。所以我們並不是在譴責「常人」,「常人」無可譴責,因為它本身就是最根本生活方式,如何能譴責它呢?
死亡,是心智自我消融的過程
可是生死學為什麼把它提出來講?其實生死學就在告訴我們,所有我們眼前看到這些理所當然的東西,在死亡的面前,全部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什麼叫做「死亡」?死亡並不是指醫生再也救不了你了,死亡的意義是它使得常人狀態崩解,它使得「常人專政」垮掉。在這層意義底下,我們把死亡的過程稱為「心智自我消融、溶解的過程」。
一旦接受這樣的觀點,就會知道,我們平常以為的死亡,都是心智自我製造出來的,包括許多描述死亡過程的偉大情操,非常可能是心智自我所捏造的,是活著的旁人對死者進行心智自我的想像,描繪當時死亡的過程;譬如我們常聽人說病人死亡的時候十分地安詳,好似遠方有聖母瑪麗亞、耶穌或阿彌陀佛來迎接,只見滿室生香……。我並不是反對這個,只是我們必須瞭解它的出處何在。
報紙上常常有一些生死學的課程,說我們要面對死亡、我們要瞭解生命的意義……,這樣的話對象是健康尚活的人,它意欲安慰人們的心智自我:「死亡不要緊,我們最後都會死得非常有意義。」可是不管是重如泰山的死亡、輕如鴻毛的死亡、猥瑣的死亡、渺小的死亡,這些輕、重、大、小的形容描述都是心智自我的運作所衡量的。但是,一個真正在死亡過程中的人,其心智自我已經逐漸溶解,不太發揮作用了。
一部紅樓夢,展演生死學
有人問說︰「如果心智自我逐漸溶解了是不是就稱之為『潛意識』?」在這過程裡,人進入了另外一種活著的狀態,在超個人心理學的研究中,認為這種狀態的範圍比潛意識來得大,我們把它稱為「靈性」。靈性不是宗教,相反的靈性比較接近《紅樓夢》裡的林黛玉、賈寶玉,他們是空靈的。《紅樓夢》告訴我們一件事情,人若傷心過度,其心智自我會溶解掉,溶解了之後,人就會回歸到虛空。
我們知道賈寶玉跟林黛玉都是從「太虛幻境」來的,而且《紅樓夢》裡每一個人物的人名都意味著他們是從空虛裡長出來的,譬如「賈雨村」言(假語村言),就是說這是假的、不存在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整部《紅樓夢》在講什麼呢?它述說著:如果所有的東西都是空虛的,在空虛裡會演化出很多絕妙的事物,這些絕妙的事物佈滿了整部《紅樓夢》,然後再歸於空虛。因此,《紅樓夢》反而比任何東西都更接近生死學。
為什麼常人狀態是一種遮蔽?
當宗教在談「人在世界上的活著」時,多少已看出人短短的一生中可能有一點蹊蹺在裡頭,這蹊蹺常用「人生如夢」,或是金剛經講「人生苦短,短如露珠」等話語來表達,但這種說法我們通常聽不進去。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常人狀態提供了一層保護裝置,這個保護裝置使我們聽不進去。
面臨死亡時,保護裝置會出現三種現象︰
(1)與己無關:雖然我們都知道死亡,也確知我們總有一天會死亡,但卻覺得死亡與我無關﹔
(2)不可能自己會死:死亡對我是最大的不確定,甚至認為是最不可能的可能,很少人認真地把自己的死亡當作最真摯的可能性來對待,就像現在你坐在這裡,你再怎麼樣都不覺得自己會死﹔
(3)對他人死亡的漠然:對他人的臨終無法共命共感,雖然你說「親人死了我會哭啊」,哭歸哭,擦乾眼淚以後親人的死還是親人的死,不是我的死。有人因為親人死了終生哀傷逾恆,那是兩個人共同的共命關係,是我們活在世界上跟某些人的深刻連結,但不見得親人或夫妻的關係就是共命。
「事情」遮去了情歌之愛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見得因為某一種社會的角色而必然構成深刻的共命或共在。然而我們每一個人並不是孤島,雖然每一個人看起來像一個個孤單的小島,但若觀察海底的構成,將發現孤島跟其他的陸地是相連的。可是,這種相連的狀態被遮蔽了。(另註:或可參考心理學者榮格提出的人類集體無意識界論述)
就像我們常常對情人說︰「你是我一輩子最愛的人!」即使有時候很恨他。這是因為不可能兩個人相愛,就天天靠在一起聽情歌,總要有人去謀生、有人在家裡擦地板,生活裡會發生很多很多「事情」,而且這些事情是一種「實在」,這就是所謂的「愛情不能當麵包」。我們常在無意間踩進去「事情」或「實在」裡,譬如有時候你會對男(女)朋友說︰「你不要再給我摳鼻子!髒死了!」或是「你怎麼三天才洗一次澡!太過份了!」看到這些摳鼻子啦、摳腳丫啦、放屁啦、沒洗澡啦,就會一直罵罵罵……。這些「事情」或「實在」都涉及了一種價值判斷,我們一不小心就會活進去,就把彼此愛情的連結忘掉、遮蔽了。常人的狀態本身便是一種遮蔽,當常人的狀態破裂之時,才會出現「無蔽」的狀態。
世界與存有之間的矛盾
人很難使自己不活到事情裡面去。有個故事說,古時候有一個人,才氣很高,被邀去當宰相,但他不願意,後來就攜家帶眷到荒郊野外開墾,過著簡樸的生活,他覺得這比較接近他的生活哲學。可是有一天,他的老朋友(取代他當宰相的人)的兒子來拜訪他,這個老朋友的兒子搭著馬車來,見了老伯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應答講話十分得體。不久老伯的兒子女兒也都進屋來,卻在這個貴公子的面前侷促不安,老伯看在眼裡,喟然一嘆,又帶著妻小離開到更無人煙之處。
我對這個故事的印象很深,因為這故事訴說著一種「世界」與「存有」之間相互背離的矛盾,這矛盾就是:人活在世界,即使想擺脫存有所討厭的世界,到最終人還是要在「世界」裡相互照會,擺脫不了世界的羈縻。為什麼說擺脫不了?老伯看到自己的繼任者把兒子養得如此溫文爾雅、有教養、修飾邊幅、非常賢能,可是自己的孩子卻在一旁抓蟋蟀、抓兔子,他們可能會跟小鳥說話,與野地小草、屋外秋風有某種契合,他們懂得流水、樹葉掉落的聲音,也懂得如何讓植物生長,可是卻不懂如何跟別人應對、要講甚麼話、該如何講,於是自慚形穢。雖說後者的存有性比較接近存有,但是世界卻歡迎精壯的自我,並且也喜愛在文化裡鍛鍊而成的一切作為(如溫文爾雅),儘管這些事務有相當程度的遮蔽性。
在常人世界裡,我們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成就,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譬如五代同堂、五福臨門、十全老人,而且還希望培養出俊彥之才,長得好看、會作官、賺錢多、又不鬧緋聞,也就是說把自我養得精壯肥美;看到這種人,通常我們會覺得實在太好了,「良人也,吾仰賴終身也!」但是我們很少意識到這些東西「有時盡」,我們很少想到在常人世界裡遭遇死亡時會出現什麼景況,譬如曾經英姿煥發的年輕人活到八十歲,齒搖髮禿,行動不便,但是年輕一輩的人,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人曾經年輕過。
或許有人會說,人會變老會死,是必然的。當這麼想的時候,前面說的面對死亡的三種現象一併發生作用:(1)我們跟死亡是不搭軋的,譬如有人真的相信,人在高明的醫術底下是不會死掉的;(2)當下感覺我是不會死;(3)對他人死亡的淡漠。
「三層機制」制約我們的活著
每一個人的常人狀態,會用上面說的三種面對死亡的態度把自己包得滴水不漏。若包得緊密,我們會活得很快樂。精神科裡有一種症狀稱為「死亡恐懼症」,有這種症狀的人一想到死亡就會發抖。我現在講生死學,大家都不會有這種症狀,因為大家會自動產生三種面對死亡的態度以保護自己,我也會,這不是任何人能夠消除掉的。這種保護裝置跟我們的活著本身埋在一起,而形成三層機制。我們遺忘我們會死亡的事實,對死亡的不在乎和漠然,就是因為有這三層機制作用著。
.第一層機制:Otherwise than Being
Otherwise Than Being(OTB),中文翻成「非自身」﹔ ”Being” 是我生命的存在; “otherwise” 就是別種、別樣。OTB,「不再是你存有的狀況」,意思是說任何人活著,他自己的存在狀態都是被遺忘、存而不論的,唯有如此,他然後才能往外進行創造。 “otherwise” 談的就是人的造作面。我的活著有它根本的生老病死,但是我常常不把這些生老病死當作我活著的本源,而將自身投向世界,從事一些跟我自己很不一樣的活動。譬如語言器官原本是用來講話的,但後來我們從語言造作各種溝通、文學、各種話語、論述、解釋;又譬如網路出現以後,人在網路世界裡進行otherwise than Being,男的變女的、老的變年輕、年輕變老、帥的變醜,OTB化身千萬,網路場域提供了一個合法的OTB。那什麼又是不合法的OTB?如果你考試請槍手,就是不合法的OTB。
人活在世界裡,OTB的重要性很大。謊言、政治的操縱權謀、個人的聲望名氣,即使是最真誠的行動,比如建立慈濟醫院,都還是OTB的活動與產物。因此,OTB的意思就是,我們透過存在的方式去創造一種非自身的造作物,一般來講稱之為成就;我們不譴責OTB的造作,因為這是一個必要的控制機制,透過這個控制機制,人完成了自己的造作面,使得人的存在進入一種OTB的狀態,進而以為自己就活在OTB裡,於是聞榮耀則喜,聞毀敗則憂,一生之中只認OTB,在其中環繞著。
然而人在什麼情況下會不認OTB?譬如日常生活突然遭遇「破裂」,破裂以後真情才湧出,比方情侶結婚,婚後兩人不斷地在不同價值觀的張力以及生活細節的差異中爭吵,突然有一天太太自殺,沒死又救回來,或是先生被車子撞了,處於生死關頭,在這種情況下OTB破裂了,眼淚流下來,人才真正抱在一起,這時候就覺悟OTB不重要了,有沒有考上好學校、有否賺很多錢都不重要了。
生死學強調的是:常人世界的本質是滴水不漏的,但是「破裂」常常讓我們第一次窺知,原來我們活在OTB而不察。OTB是人活著的一個基本的機制,是我們人活著的一個「製造業」,人類所有的倫理、價值,全部都是靠OTB製造出來的。我們活著就必得維持家族、家業、以求永續經營,這是一種不自主的對外投向,此種投向會生產出一個世界,但寓居於這個世界的人不是他自己,不是他的自身。
.第二層機制:Be thrown
Be thrown即被拋擲。「被拋」的意思是:我們必須用非常實際的方式過每一分鐘的生活,譬如活在慈濟裡的志工師兄姐有他們該穿的衣服,男的有男的規矩,女的有女的規矩,人進入這個實際的世界,好像是被丟進去的,被丟進去之後,就面臨最實際的事物,比如學生如果不來上課、不來考試,就會被當掉,事物的實際面會不斷運作。所以人一旦進入某種環境、處境,存在狀態就被拋擲到那裡。這時候,有沒有人會純粹去考慮自己的活著?其實沒有。你如果沒有生病,卻躺在醫院裡,醫生就會說你浪費醫療資源,因為你不實際。所以在被拋狀態裡,人跟世界掛勾是必要的。如果說,你想要每天幻想,像詩人一樣,像遊魂一樣,只要看著風吹,看著雨滴,這種狀況下你的「被拋擲」性是不是就消失了?很抱歉,並沒有。我們脫離不了被拋,若不被拋在此就是被拋在彼。不論你是置身於詩人的世界、畫家的世界或是音樂家的世界,都一樣是被拋,我們活著的世界就是以被拋進去的那個世界為主。
被拋跟OTB有什麼關係?因為,人沒有辦法用一種無世界的方式活著,人不可能活在空虛裡。像廣欽老和尚在深山裡十幾年不出來,就出現一個公案:他十幾年在深山裡面做什麼?人們會想他一定在念經、打坐,其實這都是想像,他每分鐘還是要過活。什麼叫修行?修行就是打坐、念經嗎?抱歉,如果依照泰國和尚的觀點,打坐、念經不叫修行。我們真正的問題是:廣欽老和尚在深山裡面十幾年到底在做什麼?他在領會某些事物嗎?不知道,惟一知道的一點就是,很多人一想到廣欽老和尚在深山裡就都會有忐忑不安的感覺,心想他在裡面作什麼?我們會推想,人應該被拋到某種狀態、某種世界去形成某種東西,譬如出家到寺廟去,也是一種被拋,到了寺廟或到了精舍還是每天要做很多事情。怎麼有人能夠不被拋呢?
.第三層機制…………….
(本篇未完,全文請參照原書)
以下為本書最後一講:
瀕臨之心的修行路
有時我們會覺得,人的「活著」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東西,在生命歷程中,不論走到何處都會黏上某些東西,那些黏附的東西會構成複雜的生命整體。雖然現在看起來,今天的你跟明天的你差不多一樣,可是事實上你的「活著」本身卻是不一樣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一次與親人離別的過程,這些經驗會成為你「活著」的一個狀態。
人因失親而哭,因為失親會活生生地從人活著的感覺裡,把原本跟已逝親人在一起的部分扯開。如果那個人一直跟你在一起,你不會想念他;直到那人不在之後,當他從你「活著」的整體中扯離的時候,他才會像夢一般地出現,而你的思念是從他離開的那一剎那開始。如果當初跟他在一起非常快樂甜蜜,一旦他離開,你會非常痛苦。在一起的快樂中,埋藏著一個令我們害怕的狀態,害怕著對方離開。
沒有理由,就認了這個人
這世界上每個人可能各有一種「活著」的顏色,在各種顏色中,你會自動去「認」某些人(沾黏),「認」他為你最親的人,或者是「認」他為不親的人。你找不到理由解釋為什麼不喜歡某個人,也說不上為什麼喜歡另外一個人。很多人會用星座或性格來開解,其實我不太用這種解釋系統。我的想法,就好比前面曾說過的,我這個人比較偏水,每次一聽到雨聲,人就立刻興奮起來。
人的身體會對某些東西不自主地親和,比如對雨、對味道。這種親和的作用並不是罕見的事情。人各有各的喜歡和不喜歡。有些人討厭熱鬧,有些人喜歡熱鬧。有些人喜歡做官,有些人卻喜歡平平淡淡的,感情越單純越覺舒適。人的「活著」,除了肉體,有更多的東西在其中。
在生死學中,當我們談人的「活著」時,面臨了一個很大的困難。回到活著的氛圍來看,當爸爸媽媽跟我們在一起而構成我們活著的一部分的時候,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會希望他們也活著。只當他們也活著,我們跟他們的關係才能維持、互動。我們希望永遠活著,平平安安地,可是偏偏交織成我們「活著」的各種關係會斷掉,甚至到頭來我們自己的生命也會斷掉。
在斷裂和連續之間過活
「活著」本身是一個連續狀態,但是我們真正的處境卻是隨時都可能面臨死亡的斷裂。連續的存在體與將來可能面臨的斷裂,形成很大的緊張衝突。這種緊張和衝突會使人們產生兩種反應。
第一個反應是躲到永遠活著的信念中,而不管死亡如何地窺視我們。這就好比在狂風暴雨的夜裡,躲在屋內,將棉被蓋好,紅豆湯煮熱,什麼都不想,不想爸爸媽媽會過世這事實。這種「連續論者」告訴我們活著的方法,就是活在當下。若你想要用這個策略來活的話,最好就只活在當下。一般的心理學家,也會教大家活在當下。
第二個反應是,既然人的「活著」必然會遭遇斷裂與死亡,那麼我們就應該徹底瞭解「道」。意即,我們不要投入到世界中,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講是沒有意義的,因而我們應該離開紅塵出家。但這樣的生活方式對多數人而言是做不到的。
不管是躲在安全的洞穴裡不肯出來,或是貫徹到一個真理中過著宗教人的生活,都是極端。我們一般人是活在兩端之間。如果我們已經看出人必然會遭逢斷裂,但我們又以連續的姿態活著,那麼,我們有沒有可能既不走斷裂的路,也不走連續的路,而活在一種過活的狀態中?在這種狀態底下,將斷裂的感覺以及連續的感覺同時納進來?意即,不把「一切皆空」當作生命的全部,也不把「生命要永永遠遠」當作一切。
一個人要從以為自己可以永永遠遠活著,移動到意會死亡的靠近,有一個基本條件——他本身面臨到類似於死亡的破裂處境,且對這個處境採取了不逃避的態度。如果他不離開自認為是傷害的經驗,而去感覺那種傷害經驗,那麼,他的經驗會開始深化。也就是說,如果你在某種困難危急的狀態中,不採用逃離的方式,而直接了當去經驗那種感覺,並且讓自己保持在那種感覺狀態時,你將會自動移位,離開「永生不死」的信念。
預知死亡的威脅
捐了三十億給慈濟的電子公司老闆杜俊元,十一年前,曾因三條冠狀動脈阻塞,性命垂危,後來在鬼門關前搶回一命,兩年多前,又動了一次危險性極高的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生死一線間」的感受刻骨銘心。杜俊元說:「第一次經過鬼門關後,我的心境就變得很感恩,我深信自己還能活下來,一定有生存的價值,因此立意在尚未斷氣前,多做一些事。」杜俊元真正認識的是他接近死亡的生命經驗。
又如愛滋病人日子一天一天過,他們的病一天一天惡化,預先知道自己的死亡對他們來講,是一件非常深刻的經驗。若不逃避這個深刻經驗,它給出的威脅會一直保持著。而敢於經驗這種威脅的人,需要有相當的膽識。
在臨終病房中,病人會面臨一種令他們害怕的東西,同時也是令他們經驗深化的東西。在一般狀況底下,醫療體系會想辦法寬解病人這種害怕的情緒,進行撫慰,能用藥控制的就用藥物控制,譬如看他哭泣,就給他抗憂鬱劑。此外,又如九二一地震中,有些人家破人亡,一般的解決之道是想辦法幫助他復原,以為復原之後,這些事情就過去了。
深化經驗,越來越不痛
在創傷經驗中,很多幫助者盡量不讓受創傷者回想那些經驗。可是,若從生死學的立場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好辦法。因為這好像只是告訴人們,人若碰到可怕的創傷處境,應該立刻找到一個避難所,這個避難所將抹除掉他曾經受過的傷害。但是我們經常忘記一件事情,讓傷口復合的是病人自己的免疫系統,藥物只是幫助病人不使其傷口惡化感染。換句話說,如果你要幫助一個受創傷者,想盡辦法將他的創傷經驗膚淺化,把他帶到一個保護的處所,以至於他不保持自身在創傷經驗中,那麼,他復原的可能性不高。
因此,你如果要讓自己的「活著」對「斷裂」這個東西產生一種復原的力量,只有一個可能性——你自己不逃避那個斷裂的傷害經驗,才能讓傷害經驗本身癒合。譬如我們年輕的時候,常常為了自己某些時刻講了莽撞的話而懊悔不已,別人雖然已經原諒我們了,我們有時想起來還會心如刀割,但那個傷口本身會越來越不痛。
「碰到任何經驗,如果我們努力安住在經驗中而不逃避,我們的經驗就會變得非常強烈。」【註一】深刻的經驗可以減緩我們沈迷於「心智劇本」【註二】的操弄。心智劇本的操弄就是一般書本上講的「如何度過悲哀?」、「如何幫助你成長?」「如何獲得成功?」、「如何擁有得意人生?」。雖然親人的死亡令我們哭泣,但卻不見得要遵循「安撫、排解、復原、安身」的程序才能獲得寬慰。
把希望寫在水上的故事書
心蓮病房有一個病人家屬娟嫂,她原本希望與丈夫、婆婆共度晚年,婆婆身體不好,她想好好照顧她。娟嫂把一切安排妥當,沒想到丈夫與婆婆卻在一個月內相繼過世。平時看她照顧婆婆和丈夫,三個人相依為命的感覺很濃,在這過程中我們看見,一個女人在定義自己的時候,不是以「我是誰」定義自己,而是以「我有我的丈夫」、「我有我的婆婆」作為她的自我定義。但當丈夫和婆婆相繼過世後,她一個人坐在客廳裡,你若在一旁陪伴她,真的會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才好。
以前的她,全心想的是「我要跟我的丈夫婆婆在一起」,但這種願望在瞬間破滅後,她整個人空掉了,她原以為的「家庭」瞬間碎掉了。她說,她沒想到一切安排全都化為烏有,甚至「連家都沒了」。想到一切原本是如此地秩序井然,怎麼說散就散了呢?秀娟大嫂不斷問自己:「自己到底值不值得?過去總有丈夫與婆婆的肯定,怎麼這一下子全落空了呢?退休的計畫、退居的房子、退休保險怎麼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義?難道這一切安身計畫全都是自己騙自己?」
雖說我們的生活希望只依「緣在」(機緣)而成型,就好像把希望寫在水面上或風裡【註三】,但這卻是最真實的心理感受。就像娟嫂講的:「在丈夫還沒過世之前,我覺得我好像活在故事書裡,有個好老公、好房子、好環境,那時還想著父母可能比我們早過世,所以儘可能陪他們,哪知道我先生突然就過去了。」
天命,不得不然
遭逢「緣在」的破裂時,我們特別容易想哭,緣在的破裂不是什麼病,它是我們活著的「不得不然」。有時候我們期待生活平順,認為人間充滿仁慈、良善、自己是值得的,但這是生命波浪某個暫時靜止的節點、暫時由因緣和合給出的一點時刻,接下去就又開始顛簸(例如在醫院照料父母兄弟姊妹等等)。當然,我們會把平順錯認為自己控制得宜,但卻不曉得這是天命。
逐漸地,你會發現,某種活著的存在會讓你不得不然。林文月曾寫過一篇短文,在那篇短文中,她寫著:「我的父親是一個長年的糖尿病患者,照顧他的醫生很用心。有一天,該位醫生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很抱歉,我不能再照顧令尊了,因為我得了胃癌。」林文月一聽,吃了一驚,道:「怎麼會呢?你的兒子是一個赫赫有名的胃癌專家。」老醫生聽了不回答,只是笑一笑。從此那個老醫生就不出現了。林文月真的是欲哭無淚。我們總以為照顧別人的醫生不會死,哪裡知道病人還沒有死,醫生自己就先死了。她恍然大悟,每一個人都是會受傷的人,我們能夠照顧別人並不是因為我們比別人健康,而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一個工作叫做「照顧」,而你剛好站到「照顧者」的位置上。
讓我們懂得流眼淚
懂得流眼淚,意味對生命有限、宇宙無限的臣服。在流淚的瞬間,人對宇宙的無限,臣服跪下,並且表明「願與任何不認識的生物為友伴」的情願。譬如許多二次大戰拯救猶太人的德國人說(如「辛格勒名單」的Otto Springer):「我並不特意要救猶太人,我救人,因人即同胞。」這意味此人已經看到生命的底線:所有的生命其實都連在一起,共同給出宇宙的面貌,每個人都與他者締結在一起。
我們如果不能體認這點,那是因為我們陷落在壁壘分明的分割世界裡,好像住在處處都是牆壁的房間。陷落這種處境並不盡然是我們的錯,當納粹高舉「德國最優秀」的秀異意識,就注定要把人類分割成不同種類,而對人進行扶持與殺戮的區別。當我們陷落在「秀異神話」的思想洪流裡,不自主地便會切斷自身與萬物的締結。這恰好與「相陪受難」的經驗相反。我們只有在「緣在」的破裂中,才窺見締結的可能。
我們的在世劇本是以連續、綿延的方式上演著,可是生命卻以斷裂的方式現出。連續與斷裂可說是絕對的二律背反,我們如果不斷強化「連續」,形成「智障」,我們將無法承受斷裂之苦,但是我們又無法一直處在斷裂之中。唯一的辦法是讓我們穿梭在兩端,而使得我們得以處在「連續」與「斷裂」之間的狀態。「瀕臨」proximity的意思就是這樣——存在於「連續」卻又將「連續」打薄到隱約間透著「斷裂」的暈光,隨時保持自己無依無靠的「畏」的經驗,而不是把自己包裹在「連續」意識裡。
以兩種態度觀照生命
因此我們逐漸明白,體驗到自己暫時性的連續,但同時又感受到生命破裂的光芒,保持這種雙重態度活著,就叫做修行,這是生死學的修行。
用瀕臨的心情探索我們對「連續」的慣性;從體驗中,深化「畏」帶來的斷裂與無依無靠的經驗,從而逐漸獲得「悟」(明白),我們稱之為「修行」。所以修行的核心就在於接近「斷裂」經驗。
稀薄化「連續」意識,方法有二:
(1)對世事的認(當)真中含著根本的不認(當)真,對人、對事不必「無限上綱」,對「成事不成事」以緣生緣滅為觀照,任何人事都以根本的斷裂為終極的基礎;
(2)保持雙重的存在,一為直接的「在世」,一為不在世,前者為「心」,後者為「靈」,人既不走純「心」,也不走純「靈」,而是走在心與靈的中間路線。
也就是說,對於生命的觀照保持這兩個態度,一個是承認生命根本上的斷裂,一個是活在現在暫時築起來的世界裡。修行,就是讓自己行走於這條路線。
【註一】語出《當生命陷落時》,P.31頁。佩瑪.丘卓(2001),胡因夢譯,心靈工坊。
【註二】任何大至一生規劃,小至沈迷於電玩漫畫,都可視為「心智劇本」。
【註三】林海音、劉大任、楊絳都曾分別在他們的書《寫在風中》、《晚風習習》、《將進酒》(喝孟婆湯),形容「緣在」的記憶。
(R:209.17.161.205)
-- 2003-10-15 11:02: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