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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做著同樣的夢。幾乎每夜都要重複上演的戲碼。卻不會煩膩。比起晝間,我更喜歡夜。有一種「我」的感覺。不再被籠罩於誰的陰影之下。無聲的字語,像是有什麼在那黑色簾幕之後操使似的,不停地抄寫於意念之中。
無聲之夢的一開始,是一名長得好美好美的姊姊,領著我走。雪一樣柔膩的手心,透過來的是好滿的關懷與溫暖。那一直是我所匱乏和冀欲的。我們的腳下是一種奇異的光。純白且透明。在光的下層,我看到山啊河海之類的。再細看一點,那些模糊的螞蟻似的小點,似乎是人哪…隨著我的意向而放大、縮小,突然「咻」的,那一個個影象清晰的人群,近到像是可以碰觸。
我駭了好大一跳。美姊姊似乎感應到了。她那晶瑩如玉的纖指,在眼前毫無邊際的濃霧,勾勒了幾回;幾個字依著姊姊的筆畫,舞動於空虛:「別怕那只是『正面』罷了就是你居住的世界啊你可以任憑心念瀏覽毋須惶恐」。
我看著字慢慢從霧面剝落,隨之褪下的過程,心底不知怎麼就踏實了下來。夢裏的我,還真的觀察起來。心念一動,下頭的世界遠了些。我飽覽俯瞰的樂趣。好好玩。這個光之路底下的姊姊所謂的「正面」,也不曉得為何,只要是我有興趣的,就會自動明白地浮現。並且能旋轉哪…滿詭異。不過反正是夢唄。我咬準這點,倒沒有再吃驚。然則想必目光依然是充滿驚奇的罷…
有好多超乎我所知的「東西」──應該說是「生物」似乎比較貼近我所見的。
人類都是群居在平地,頂多有些小部落築在高個一、兩千公尺的山間。更高的地方,卻群居著有翅膀的,嗯,不是鳥,比普通成人還要大一倍,身上都是羽毛,頭也是,各種顏色都有,嘴尖尖的,眼睛尾端都是上翹的。長得好奇怪。
另外,也有馱著龜殼的生物,跟我差不多大小。他們慢吞吞地從海底爬上,然後從重重的背負裏鑽出,卸下殼,全身油綠綠,沒有毛,圓滾滾,躺在岸邊嘰呱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還有還有,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第三種。大小跟人類較像。但肌膚一律是赤紅色,腳有蹄和爪;臉差好多,有非常長的鬚;一隻眼睛幾乎佔掉臉的上半部;嘴巴很大,看不到鼻子;耳朵則跟扇子頗像,搖搖晃晃,搧風似的,彷彿他們好熱。
呃~他們都是怪物?
天仙般的姊姊嘴角含著一縷賽似春風的笑意,搖了搖頭,又用手指比道:「不是住在高峰的叫『鳳凰類族』海底是『玄龜類族』至於出沒在山洞的則為『麒麟類族』你看天空那是『龍類族』他們和人類一樣都居住於『世界的正面』」。
我往雲端一探,哇,幾百隻捲成一團的「龍類族」,跟蛇一樣盤著。雲拱著他們看來十分龐大的身體,卻依舊輕飄飄。他們的身體,有閃亮的奇異鱗片。這會兒呢,恰好有一隻正在舒展身體。我看傻了眼。
因為那一個才撐開一半就快要有十公尺,好長噢,兩只角以十分銳利的感覺從頭頂朝天伸出。恍若賣弄著驕傲。我看的那個,似乎在打哈欠。想碰碰他。突然的,他那如電的兩眼呀,遽然地往這麼射來。嗯?難道他可以看穿這個光層?
他張大了嘴,整個身軀延展開來。跟著,似乎在引喉長吭呢…猛然的,我覺得腳底有一股震盪。其他的「龍類族」也紛紛朝我這兒擲來銳利目光。下一刻我就要讓他們撕裂的恐懼感,把胸口炸得四分五裂。被懾住。
美姊姊趕忙拉著我往右方急走,「我們快走『龍類族』向來厭惡別人偷窺他們極端重視私密其擁有的力量亦相當可怕團結起來也夠資格和『如』『異』『昇』這三種『超生命』比一比他們生性不愛爭鬥祇喜歡飄揚逍遙於天空從來不插手人間事不招惹干涉他們的生活與及侵犯『四大類族』就好了故而『背後的意志』也樂得不理會他們畢竟人類纔是『超生命』想要控制的」。
姊姊沉默的字語一個不漏地飄入我的視界。但我並不怎麼明白她講的。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姊姊對「右」的執拗。怎麼說呢?這條路似乎永遠走不完哪…我一直注意下邊,就是沒看到左右前後的問題。非常奇怪的路。簡直像是一種會發光的生物嘛~
不管怎麼繞,總會走到一個岔口;前後左右的選擇;祇是顏色不一樣。後面那條是暗沉沉的灰黑。前頭呢是聖潔的光白。左邊呢則是紅飛翠舞。而我們走的「右」哪,卻暈暈的,看不出有什麼色彩。滿怪的。我想。
姊姊一直都能聽得到我的內心話。她默然寫著:「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右度』一個不需要語言的國度你可以叫她作『女兒國』如果你願意加入且承認甚至我們現在便能如此稱呼」。
「女兒國」,可我不是呀…
「但我們需要你啊非常的需要只有你才能延續〈劍〉」。
〈劍〉?那是什麼?為什麼是我呢?
「因為你是〈宗〉啊」。
〈宗〉,什麼又是〈宗〉?為什麼我是〈宗〉呢?聽出裏頭期待意味的我,不自覺的就想要掙脫這個身份。我意識到束縛。當死去的那個「獨一」的替身,已經讓我不厭其煩。我不想再扛下任何類似的東西。
美姊姊泫然欲泣地瞅了我一眼。一切的場景快速地抽離、剝裂。
姊姊,姊姊,姊姊──妳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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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通常就是夜的結束;當夢的尾端還在隱約泛白的晨間擺弄的時候。
我得起床燒柴生火煮飯。不論寒熱。由七歲開始,那成了我每日應付的責任。磨腫的手,一而再地擦破皮。即使過了六年,這項工作對我來說,還是很沉重的負擔。得先把水挑好。然後撿拾枯枝、劈柴,繼而把木塊堆疊爐內,一舉點燃,適度添加。反覆無聊的動作。然而卻是除了夢寐之際,另一個讓我感到舒悅的時刻。尤其是在寒冬。就我一個人完全的被包覆於慢慢升起的光與熱。
有若一隻希望之鴿帶著我的心願朝天空努力地飛去。
因為這樣的心情,於是在那枯燥之中,我的作為被賦予更高的意義。自我性的療慰。然而,再怎麼樣,偶而還是會有疏忽的時刻。尤其是在拼命地拾掇散落在腦海的隻字片語,以便應付他每隔六天一回抽驗的前夜,我總是難以成眠。
腦袋彷如過度運轉──發熱。我小聲的反覆背誦。把現實的苦惱帶進破碎的睡眠裏。那種時刻的我,無法遇到「那個夢」。很奇怪的,雖然每次都在驚惶不安的餘氛醒來,但我好像真的能呼吸到「右度」這個地方的空氣。
無遠弗屆的自由之鄉。即便我不曉得那到底在哪兒。
但「那個夢」的的確確讓我日常的不安與痛苦,在夜裏靜靜地被撫平。
可如果我陷入清醒和昏濛交接的地帶,那就另當別論。而跟著來的就是一頓毫無斥責的毒打;石一樣的沉默。他不出聲。我也不。他老是夾頭夾腦拿著一束籐,不由分說地往我身上鞭笞。
「咻咻」的空氣拍擊聲,像泅泳於午後閒懶日光裏、畫著無力軌跡的蒼蠅。
他只在頭次說理由,「你娘親身體不好,以後由你負責。遲了,皮肉自己繃緊。」
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瘀青──發紫的印記──就是這麼來的。十三歲的身體,連鐵都說不上,但他們顯然恨不得是鋼,最好能完整重現死者之跡。「我到底算什麼呀?」回去審視屍骸一般躺在腦殼內的記憶,就能拼湊出那屬於我的悲慘歲月。
但是偶爾,他們也會有不一樣的表情。他是感傷。她則是,充滿某種溫暖的波動。那時的他們才會是我心裏的爹娘。真正的。而我也不再是物品。我簡直就是為了那個「偶爾」,繼續忍耐。我逼自己相信,總有那麼一天,他們會「正眼」看我。
直到十三歲那年,「獨一」忌日的隔天,我一個人忙東忙西,預備著給他們洗臉的熱水,還有早飯。即是外頭飄雪狂舞,我猶是流了一臉的汗。就在我試圖把野菜盡量炒得鮮美不失原味──氣氛驟然變得異樣。有東西對準我的頸子噴灼。
頭一個鑽出的意識,是:莫非今天又遲了?
我緩緩地轉過頭──看到她。
她的眼神裏,有著我不明白的灰白,在一頭亂髮的遮掩下,透露出令我震撼的光采。那是溫柔而滿是關愛。我不禁的渾身慄抖。期盼終於成真。她顫巍巍地朝我走來。握在手裏的鏟子,落地,發出結實的碰擊音。
「我的兒呀…」她喚著,「過來,過來娘這裏,過來啊~來!」
並沒有注意到那充滿波動的眼神背後是一堆雜亂的迷離。
我喜極而泣,幾乎是飛一般地撲進那長久以來渴求的歸鄉。不真實的感受依然存在。尚是稚嫩的心靈,哪裏能確實解讀蘊藏在動作背後的意義?然而,我好自然地將其忽略。我要的,其實十分簡單。
娘摟著我,痛哭失聲。緊緊的。彷彿害怕失去。
「我不會走的,娘,妳放心!」我感受到她的不安,第一個念頭就是安慰。
「不,你會走,只要你長大了,就會離開娘的身邊,你會的!」
我想拍胸脯保證,「我不會。娘,我真的不會。」
娘卻祇懂得用力,宛若我會隨時像一陣煙遠遠漂走,再也不回來般。我的言語熔化在娘的高亢激熱。母子倆互擁,一起發洩塊壘中的淤積。很美滿的場景,真的是,至少對當時的我來說,確定是這樣沒有錯。然則──
「我苦命的孩兒啊,這次娘再也不准你離開我們身邊了。」原本暖和的抽泣聲隨著這句話的出現,赫然變成一陣寒風,吹入內心。我一凜,再─也─不─准,為什麼是「再」?
「獨一,我的獨一,你終於回來了。」
整個人浸入冰桶。我幾乎窒息。再怎麼愚笨弱小,都該會懂得她呼喚的並不是我。而是那個死去的「獨一」。那個像是魅影般從未在我的生活剝離的永恆之死者。尤其是──
他截入我和她之間。他擁著失控、不斷喊著「放開我,放開我,不要搶走我的獨一……」、想掙出的她,冷冷地釘實我,扔下一句話,「去煮飯。」說完,硬是攙著她,走離我的視界。
之後,早餐我沒瞧見她。他的眼光乾如枯木,一口一口嚼著。
他端食物進去之前,又丟下一個霹靂,「你娘親心神不太穩定,把你哥哥和你弄混了。最近別去煩她。」心涼了好大半截,他走著走著,還繼續擲雷轟炸我弱不禁風的意識,「長得像又如何?你若能有你哥哥的一半出息,那才是………」
後頭的話,自動被刪除。我摀起耳朵。沒聽見。哈哈,我曉得了哪。終於還是這樣。原來,我跟那個「獨一」長得一模一樣。或者說,至少,他們是那樣以為的。她只是「單純的」認錯人了。好,好,很好。
眼淚徹底的死了。「不要再受傷了」的情緒,像是發狂的牛群,以最凶猛的姿態,從我的意識面踐踏而過。是堅定的護欄。但為什麼聽起來,那像是自己在慘叫呢?就在那時,我發現另一個我的存在。剝離感產生的瞬間。
一個「更高的自己」。
於是,我的夢,終於不再停滯,而有了續篇的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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