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耳傍輕盈而舞的細碎──幸福的足聲!
我不怎麼敢相信有男人會懂得聽那樣微妙的感動(根據經驗)。石頭式的沉默。大概過了有一陣子了囉,我祇顧呆呆然盯住他。然後,我感覺到目光。幾十隻的重量。糟了。心念電轉,跟著我聽到自個兒的嘴篩了些語句出來,那該怎麼辦呵?有沒有啥嚜法子可以避掉這一關呢?男子倒有耐性,也很好(懂得配合),掐指在算著。然後,對我招招手。我附耳。他敲我竹槓:「該請吃頓飯,對嗎?」我裝做拉長耳聽的模樣。怎麼,你好餓嗎?幾天幾夜沒吃呵歐~~~真想甩他一道眼光。我嘴裏唸唸有詞,是的、是………我明白………啥嚜………好的………當然。
彷彿在密謀。事實上也是。不想惹來非議。比起閒逛花市、坐看門下爭殺,在大庭廣眾下盯著一個男人看許久,必會惹得滿城風雨(雖然祇是個瞎子)。我不想有這種麻煩,雖然是可以解決,只要落點力迎合丈夫就行。但能免──還是免了唄…我好像愈來愈不把丈夫當一回事了。甫從青樓脫離的喜悅和感激,早煙消雲散。跟那些不斷輪迴的夢大概有關哪,我猜。
總之,我扮相十足,恭請「大師」上餐館。沒有啥嚜比男人捉一根桿子敲著走(他哪裏來的?剛剛明明沒見),還要具備說服力了。圍觀的人撤去。我一路繃著臉。他走得緩緩慢慢,像是在同風說些私密的話兒,既悠閒,又得意。看起來,真讓人忌妒呀啊。他怎能活得這麼快樂?好不容易到了餐館。有階梯。只好由我摻住他(平常可是反過來的哪)。我扶緊了他的右手,邊指揮他如何走(真想故意絆他一跤,可惜人太多了)──他忽然震了一震(他能發覺我的壞心眼──這麼鬼?)。
男子迷霧似的眼,一瞬間,亮了似,變得清澄。我看到了靈光在閃動。
像是眼底有風虎雲龍般的活力──嗯?錯覺嗎?他說謝謝。
我瞄了他一眼,心想怎麼了,嘴巴蹦個嗯,算是回答。
進入餐館。被掌櫃請上三樓特別席。我吩咐小二,為了感謝「大師」為我驅凶化吉(場面話還是不能免),看「大師」要來點啥嚜?小二正要推介。他自個兒倒胸有成竹、絲毫不客氣點起來。我盡量保持優雅,避免傻眼狀態出現。
我說呀,這位「大師」未免太會吃了吧?這是哪一國的「大師」?真想同這瞎子說,拜託要扮也得給點誠意唄…掌櫃和小二誠惶誠恐,一路點著頭、哈著腰,來來去去,嘴裏含滾著的字眼祇有一個「是」。好顧慮我滿不滿意,看來丈夫在這裏頗有地位──該不會連帳都不用結吧?我現在只希望不要連店老闆都現身。未雨綢繆,菜一上完,我便吩咐小二,要他保持這處的安靜──當然沒問題,我想。
對面那位「大師」祇顧狼吞虎咽──中間,我大概舉了幾次筷子。其餘,他全包辦了,一掃而空(倒省了我咀嚼、生肉的麻煩,真好心,對唄?)。總計他吃掉一隻全雞、一碗雲吞湯、一桶白飯、一盤餃子、一道特製炒羊肉、一份生蠔、一罈佛跳牆、一大壺酒。太誇張了──他是餓死鬼?虧我對他滿有好感。還好的是,就像他的人,雖吃得狂風掃落葉,但乾乾淨淨的(不是大部分男人豬樣的吞嚥法,比較像貓兒舔食,其實還挺體面、好看)。
到了後來,我實在也有些佩服。飛快和優雅居然能兼具。有他一套哪。酒飽飯足後,砌了茶。他打嗝;一個泡接著一個,冒出了嘴。至少沒吃掉一頭烤乳豬,我已經要感動了──這麼想好很多。
「妳懂──武技?」在我試著安慰自己的時候,那個假大師忽然對我放冷箭。我忡然。他是在同我說話?他沒看我,但那言語氛圍的確是發向我的。而且那裏頭有不容懷疑的質地。一種確實的肯定。我該說啥嚜?做夢──夢來的?這──誰信啊?我自個兒都感覺好難,所以支支吾吾,含糊一些字句在嘴唇裏。對了,他怎麼知道的?我想到,趕緊問他。
男子溫柔的笑了,在他說話之前。看到那樣的溫柔,整個人像是要溶解,我卻愈發感覺寂寞,許是並不認為他會對「真正的我」展露如此盛美的笑唄。一個凜然用肉體──算了,啥嚜又才是真正的我?哪曉得呀啊?──還不都是虛假。
他同我講:「姑娘方纔扶了我一把,嗯?」是沒錯,然後?他不解的說:「所以,在下自然知道了。」啥嚜跟啥嚜嘛?根本沒回答哪。男子又說:「妳不明白?」呃,我有啥嚜道理會明白?男子的疑惑更深了,希望不要氾濫才好(其實我才懶得搭理)。
我拈杯,隔著衣袖,把茶傾入喉嚨。一個(其實殘花敗柳的)大家閨秀──舉止行儀無不恰到好處──真煩。幹嘛一定要舉衣袖擋?就是個瞎子看著唄?打啥嚜緊了?而女人,我,卻被要求每個動作都得美?美可以被要求?而這──祇為了讓豬男人感到有征服的快感?噯…我把杯子擱回桌面。男子不再靜思,手倏地往我移來。快得我眨眼都來不及。我的手被箍緊。
我正想罵人,男子又徹手了,然後相當驚訝,「妳完全不懂武技?」喂,你真的很煩欸~誰說我不懂?夢裏俯拾即得,好不好,拜託。我說:誰告訴你我懂了,哈啊?一堆線條擠在他的臉盤,混亂不堪的樣子,「這到底怎麼回事?妳,妳──」我,我?怎樣?我還想問你咧,到底怎樣了,現在?他:「妳體內有股『生機』。」嗯,我在聽。「沛然莫禦的『生機』。龐大得嚇人。但姑娘怎會如此容易讓在下捉著?」喔,這樣啊?那應該是「會不會」,而不是「懂不懂」的問題。大?師??哈嗯?真的是,說話就不能精準兒點?
總之,我跟他說了。從發‧青‧的‧夢‧魘開始。當然,〈劍〉跟〈宗〉,還有那些膜拜女子,是壓根兒不提。那太可笑了。說出來,沒事還讓人以為我有夠自戀咧…但──他居然信了。我自個兒不信的事,居然有人──真難以置信!
在那空洞的背後,好遙遠,似乎有我難以企及的部份,是純粹的啥嚜東西唄?
到底這傢伙是?衝著男子那蒼蒼茫茫、無止盡的眼神,與及溫柔得讓人愈發寂寞的笑,我還真想哭。真的是。別再亂來了。對一個陌生人,說那堆莫名其妙的夢,已經是、真是、真是。我居然會!唉…裝做沒事好了。
我說:既然吃都吃飽了,那末也該跟──大師,說聲後會有,不,不用了。男子沒說話。我們出了餐館。一如我所料,不用結帳。他們似乎怕極了我不滿意,招牌鐵準會給砸爛了。不是比喻,而是事實──看來丈夫的「惡」勢力,倒挺帶勁兒的喔。反正呀啊,我管不著。我一再謝謝他們款待,菜很好,茶很香,桌椅──舒服,很舒服………近乎保證。男子差不多也應該知曉我是誰了。經過這些折騰。
我們該分手了──我想。但忽然有些捨不得。應該祇是太久沒跟人聊那末多。
他很會聆聽。
但,還是只能這樣──
「對了──」男子驀然對我說話。「妳想不想──練劍?」
練劍?拜託,我練劍?
──別開玩笑了,我那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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