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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來愈不一樣。這種感覺難以說明。那是一種,嗯,「準備好了」的心情。但為什麼是這樣,我毫無頭緒。日子依然照樣過著。表面上我仍然被迫活在「獨一」的魅影之下。但「那個夢」與現實有著非常明確的分野,有助於我的個己強大。
有些不怎麼明瞭的「某些變化」,發生在我的身上。那是唯一能確立。
每一點每一滴,我感覺周遭事物「活了起來」。可以這麼說。深深的──世界在飛揚。即是我不懂得在「那個夢」內所展露的意義究竟為何。但我仍然晉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之中。
好像不是什麼正常的人。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被「那個夢」滲透,以致於有各種各樣的幻覺。但並不是那樣。而是,我對事物的「感受力」不再相同。就是有那麼一瞬忽間,視界開闊起來。能夠說無遠弗屆?也許。
我逐漸沉迷於夢裏情節之後到底還會有什麼樣的推演。十分熱衷。前頭的重複橋段,也就愈來愈快閃逝而過。感覺類似背誦文章。熟悉的部分很快在腦海溜過一遍。而陌生的延展則需較長時間予以流通。
這些想來有點迷幻的感覺,當然就是邁向〈元素力〉的狀態。或者說「晉入」。
他和她並沒有察覺。我想也是。這兩個人祇溺浸在「獨一」的死亡之慟。一路如此。他們走不出悲傷歲月。他們一心指望著將我變成「獨一」的完全翻版。於是,他們失去了擁有「再一次」的機會!
是他們自己放棄了活著的我。而選擇只應埋在記憶沃土的「獨一」。
他們的人生從此截止。十三歲的我,驀然跳出既有框框。根骨裏頭全是清澈之液。個人的狀態再無關痛癢。我看破現實的虛幻質地,走在更高的「實象」。雖然依舊模糊,但的確,我蟠上另一種層次的「存在」。當時的我,並不清楚如此意義。
隱隱約約,在時光之河的沖刷下,我快速地成長。
轉眼間,我已然十八。活在「那個夢」之中,也有五載。
現在不管再怎麼嚴寒、酷熱,身體似乎總能適度自行調整,維續在良好狀態下。萬事萬物的美,宛若在逢迎我般,盛開他們最華麗的細微。我感受天地間的至美。自然同時也失去對人類固既價值的信念………
隱藏於看似平庸表貌之下的視線,擁有穿透一切的本事。衰老正在他與她的肉體擴散;歲月貪婪地吸吮著,並把枯朽不停地注入。且伴隨心緒和思念的日益累積,更加速他們傾頹的速度。
原本沉默的他,幾乎已不開口。但那殘酷如石似的嚴厲,持續硬化。
至於反反覆覆的她,其喜怒起伏的曲折,恐怕不能用日計;不定時發作。
我不再秩弱。但也未曾反抗。他們只是可憐的無知人。我沒有任何怨怒。但同樣的,我亦不感到憐憫。我的焦點總是遊移於「那個夢」和世界對我開放的無限大、無盡小。他們,或者說人類,被拋在腦後,好遠,好遠……
面對他們僵掉的意識,我祇須搬出慣有那個逆來順受的──對十八歲的我來講,已經死掉的假面人格──的獨一,就成了。每日的課程與工作,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完成。簡易。將他們加諸於我的規範狠狠甩開,是件痛快的事。
我要我自己的人生。而不願做個奢想下的犧牲。「獨一」自始而終就是個死人。
照理該無感的他們,似乎漸漸地看出這點。我的沉默照射在他們瞳裏,往往反映出莫名的驚恐。宛若他們飼出一頭怪物。對於我的堅冷和諸多於他們看來的異常現象,都促使那兩人達成一定程度的默契、共識。
之前畏懼的藤條,而今再怎麼抽打,我就是沒感覺。身體硬質化了。他以暴力鞏固的威武形勢,老早支零破碎。有一回,她還撞見我懶得生火,乾脆直接用美姊姊傳下的法子,一張手掌推出藍焰,砰的──滿爐的木材都燃著。
當夜隔著磚牆,我聽到她希悉嗦嗦地嘟嚷著日間她看到的。他不語。但我懂得恐懼的黑色身影正迅速地滋生、蔓延。他們對我感到陌生。兩人卻還是沒有棄之不顧,關於重塑「獨一」的念頭。相反的,他和她使盡方法,要我和亡靈合而為一。
我無動於衷。她依舊徹底執行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他則每每要對我上演全武行,能夠用著的東西,取來就往我猛敲硬鑿。連耙子這種農具他都使上了。而我卻始終沒事人似的。他們愈是怕,就愈是莫名其妙的狠厲。
終於,有一天,時間到了。並不是受夠了這樣無聊的事,而是就單純的,腦髓深處有個某個「機制」,從底層上漲。我得離開了。或者是「那個夢」已走到末端。而我從中明白「未來」隨即將至的樣態。無人可以阻撓那風起雲湧,唯有………
因此,我表達意見,「我明天要出發了。」
在一個有著明豔大太陽的日子。餐桌上。他和她都淌著汗。我半滴都沒流。
他們很詫異。非常的。其程度不下於發現一個相處幾十年的啞子居然能夠開口說話;彷彿幾十個雷一樣的驚,遽然把他們的腦子搗爛。後來我想想,無用意外,是啊,自從「那個夢」有了進一步延展,我這個獨一幾乎和寂靜劃上等號。
他們有多久,不,我有多久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有隻小老鼠竄進他們的喉頭,像是聽得到裏頭有「咕嘟」的聲音。絡繹不絕呢。
他很乾澀地說:「出發?出什麼發?憑你現在的年紀,就想去應試?別痴想了。」
這盆冷水澆錯了。我意不在此。以沉默貫徹我的堅持。食物依舊一口一口送入嘴裏。慢慢的細細的咀嚼。我喜歡來自厚土的各種美好滋味。一切一切都那麼樣地讓人感動與及溫暖。
然而,我想,我的眼神,許結冰成塊了。
他們倆滿臉不敢置信,宛彷一只破碎面具,勉強斜叼,隨時會垮落。
我好比一座山岳,靜靜把飯吃完,絲毫不因他倆的震悸有所擺盪。
過了或者有一世紀長度之久的時間──她才開口,畏懼的氣味滿盈,「獨一,你,你能去哪裏?為什麼又要走?」回憶躲藏不住,在她瞪大的珠內,不住地飛飆。另一個則戴著遮掩不住、張皇的慘白眼神,訝楞地瞧著,很像在遠眺天邊。
生命之旅的起點通常不需要答案。
我完成餐桌應有的行進動作,起身,走向那個待了十八年的陋室。小包袱等著我。幾個動作後,行裝便整備好了,於背際負好。他們仍舊維滯同樣的姿式。我朝兩人瞥了一眼,點點頭,往外就走。
沒有試著攔阻。他們早有預感?也或者是驚嚇過度。
我的步履踩得很輕鬆。感覺快飛起來。但仍然有一抹淡淡的愁懸著。
「你給我站住!」後頭有人撕破喉嚨似的喊叫。
我聽出聲音裏面──山洪爆發。他大踏步向我走來,站在面前。那是一張勃怒的臉孔;而內中全是從未痊癒以致於發膿壞爛的受傷表情。我冷漠。誰都沒有錯。是的。祇是我不願再勉強自己罷了。我的路由我自個兒來走。管他什麼獨一獨二!
「不許走!我不行,你娘也不成,同樣的,」嚴霜碾上他的眼神,滿滿的。
但山如果真的要走,你一顆小石頭憑什麼阻擋?沒把這層意思講明。我只默默地前行。眼看要對撞。我一個切身,颼地,到了他左後方。他一閃神,沒楞多久,對過去的我而言,曾經是世上最可怕的一雙手,夾著赫赫威風,反摟而來。
他的反應夠快了。但沒法兒攔住我。因為我不再是那個假「獨一」。
從十三到十八的五個寒暑流轉間,我已把「那個夢」的精髓,學了個透。
我沒回身,右手食、中指一併,掐緊拿實。
他動彈不得。理所當然。就是雷也撼不了我這一記。那是大地的力量。
〈地元力〉。
「你們別逼我。」我不帶感情的說。
他的口沫噴了我一臉,「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你這個忤逆子!畜生!」
我很不高興。猶若拋繡球,輕輕鬆鬆,他那好歹也有七、八十公斤重的身軀,隨即橫越十公尺,給扔到後頭去。冷若冰霜火燒火燎我的意志不大穩了。我得趕緊離開。「那個夢」祇為我帶來超現實的美好──太陽的顏色。
然而,它並沒有治癒我創巨痛深的黑暗靈魂。
夜晚的顏色依舊持續累積在胸壑裏:石板。
我的狀況只好到能撒手離開。但離和他們再相處下去,還有一定距離。我認為那是彼此傷害消耗。毫無窮盡的折磨。是糟糕沒錯。然則,我的確無法變成「獨一」。或應該說,即使能,我亦不願意。
一個更尖利,像是一屋子的瓶瓶罐罐砸碎一地的聲音,戳入我的耳鼓。貫破。
我的最後記憶是:他和她臉上有著同樣錯綜複雜的情緒,朝我撲來………
等到我回過神以後,他們再也不是「他們」。
只是一對屍體。破碎的臉孔,還看得出一絲恐怖的餘氛。
在某種程度來說,那一天發生的事,我並沒有真正清楚。回憶就像繚繞的煙霧,從來不肯對我彰顯當時的真象。或者說我不允許「它」出現。那是很嚴峻的封鎖;對那流逝之日的徹底格殺令。
究竟發生了什麼呢?關於這個疑惑,我終究讓它被時光亂流吹散。可以懂吧,這樣的?但不論那是什麼,總之,是的,我可以大聲的說,我從來沒後悔過離開。因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那才真的是──開始!
至少對我,另一個嶄新的我:「無二」來說,的確如此沒錯。
一生無悔的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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