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情不願,他還是遠離繁華的西岸負笈此地。來到這裡,才發現擺脫塵囂是如此容易的事。
街市同樣滿眼的紛亂招牌和閃爍著慾望的霓虹燈,不需要多久,他的車輪已經熟稔每條街道的平坦與坑洞。但只要多騎上一段路,屋宇人影逐漸變得疏落,再繼續幾公里,看到遠無邊際的太平洋,「壯闊」這個形容詞才在腦中具體了起來。到了夜裡壯闊便淪為一大片的空茫黑暗,讓他怦然心驚。他像被拋擲在山海之間的公路,像個國畫卷軸無止盡在面前開展,往南的時候左側靠海,右側有山,往北的時候山海互換它們的座位。即使週休二日悶得慌,回家一趟卻嫌遙遠,從不知假日可以變得如此漫漫,留在這裡,除了山海,他還能往哪裡去?
於是,他決定要在四年中,把十八歲以前只用電腦螢幕、課本、動漫等哺餵而變成高度近視的眼睛好好補償一番,常常來到一無遮攔的海平面,枕著後背遙遠的山,往溶溶旭日升起的東方極力眺望,把眼光放得極遠,漸漸看到地平線上不知是船影,或是蜃影,再看下去,彷彿可以看到所有的煩躁與不情願,攤展在陽光下,晾曬,一下子就變得蝦紅。
他開始假日的漫遊,騎著車沿著東海岸這個巨大的風景卷軸一路觀覽。早就聽說有鯨豚在跳躍歌唱,他也和觀光客一起搭上賞鯨豚的船,從花蓮港口出航時充滿希望,船老大憑著絕佳的視力搜尋,在牠們平日戲耍的經緯度兜圈子,可是牠們似乎打定主意潛沉在海中偷覷船隻掠過海面打起的白沫,待人們放棄後,再回水面上翻騰競速,噴濺出一道道陽光下七彩的水柱。船長安慰著他們,說起鯨豚的種種頑皮舉動,他聽著,怨自己沒有那樣的好運道,然而他想起自己也才第一次嘗試,怎麼能希冀就恰巧能幸運地和鯨豚共馳遊?就在快要絕望返航的時候,幾隻飛旋海豚終於現身,繞著船頭競速,不久,變成一群。他遏止不住和周遭陌生人比劃海豚躍起、旋扭身子、復又沉入海中的短暫身影,迎著海風叫嚷著,語句一出口便竄飛四散,然而大家都懂得這樣零碎語句所代表的心情。
回來後他的嗓子幾乎啞了,皮膚曬得黝黑脫落,然而海豚的身影一直在眼瞳中盤旋,他決定還要去看魟魚、飛魚、旗魚,多試試運氣,也許下次是虎鯨、大翅鯨。
再把地理卷軸再拉開拉遠一些,他來到石梯坪,磯釣的人也吸引著他。釣者各據守錯落的礁石上,餌鉤拋得不遠,似乎有耐性等著自己的回憶上鉤。所以他也學著放下急躁,用海水深深淺淺的藍把焦紅的心冷卻一下,太平洋可以裝盛的心事那麼多,一定可以寄放些許願望在某個海葵中孵著,由小丑魚幫他打理,不會有其他的魚冒著被海葵有毒的刺絲胞擊中的危險,所以,願望儘管在其中安穩地孕育。他後來又在這個海蝕平台間跳躍,小心地在漲退潮之間計算海水的起落,算了,濕了腳又怎麼樣,當海水乾時,他的小腿會有晶瑩的鹽粒閃爍。泡過海水黏黏脹脹的感覺,不就像他對未來的飽飽滿滿的念頭嗎?
他覺得有趣極了,有人在岸邊船一竿釣線就可以這麼氣定神閑等待,有人登上船就這樣在無垠的海面追逐鯨豚可能的蹤跡,儘管像他原先只尋到白花花的陽光和起伏的浪,從未失卻那點希望。有人背上重重氣瓶從他身邊蹣跚地走過,潛下海,一個小時後浮出水面,身上濕淋淋的喜悅,一路滴著經過他身邊,而他只端坐在海邊,還沒有離開,便已經開始想像自己日後會如何有一片蔚藍在夢中翻騰發亮。
起初他還想避著東岸日午時,在涼亭裡帶著墨鏡過濾艷陽熱情的吻,後來索性都不管了,海灘上幾個曬得骨碌碌黑,只剩眼白亮得清澈的孩童,戲水、尖叫,忽沒入水中忽又從水底撈起什麼聚在一起端詳,他再也耐不住,拋開無謂的矜持和顧慮,奔向那群黝黑的海王子。
這幾個海王子有點靦腆,但是看到他笨拙在潮間帶困難的行動,一下就笑咧開缺了牙的嘴,熱心的指點他,又展示手中找到的小珊瑚石塊、抓到的小魚蟹,他們喜歡他這個大玩伴,一個下午之後,白皙的他又有了炭紅的膚色,及拿下眼鏡之後的兩圈稍白的眼窩。
環視周遭林投樹、馬鞍藤、仙人掌這些尖尖刺刺或匍匐蔓生在地上的植物,比他的意志還堅定,曾經他厭倦了一個接一個輪著掃過來的颱風,吹迷了眼,皺著眉頭再也睜不開,見不到習慣的晴朗,輕狂出門,卻看到林投樹在強風中翻轉低昂,斷裂的就由風雨拽走,在雲過天青後,還是留下大部分繼續茂長堅持的棘刺。而馬鞍藤抓地那麼牢固,身邊的細砂都被剷刮走,它還牢貼在地上,收束起來的紫色花苞危危顫顫,終究還是在莖葉間。那一次在末日似的風雨中,他不知自己是怎麼平安回到宿舍的,顯然有一些頑強的棘刺沾黏在身上,一路護持。
他繼續往南,這次打算從秀姑巒溪泛舟而下,在飽覽各種層次渲染的藍之後,他想也許可以順著一條急流覽觀不同色調的綠,以及皴擦的溪石山巖。他是這麼想的,當一輛疾馳的小貨車歪歪斜斜撞上他的時候。
他跌在地上,腦中起初一片空白。後來,一陣劇烈的痛把他不知飄在何處的魂魄喚回來,那種撕裂發脹…,無以名之的痛,讓他喊了起來。茫然看著小貨車本來停下來,之後卻又加速離去。路上原本人車不多,還好有路過的人目擊而停下來救他,打電話聯絡救護車,把他搬移到安全的路邊,不斷安慰…,不知他是因為痛或是因為感激,終於滴下強忍的淚水。等待的同時,肇事的車輛竟然回返!
後續的事,他在病房躺的那幾日,閒時便把這些紛亂的畫面加上當天連夜趕來的父母親所補充的,一一拼接起來。那對有著黝黑臉孔的叔姪一臉歉然,不斷彎腰賠罪。他們只能以這種方式道歉,勉強支付醫藥費後,再也拿不出更實質的補償。他父母都是寬厚的人,在得知他的傷勢,痛惜、氣憤、埋怨,種種情緒平復之後,靜心回想,對他們肯回頭面對自己所闖下的禍,也覺得可貴。除了自認倒楣之外,也只能原諒。倒是那些出手相助的人,一等到他出院可以行動,帶他上門拜謝。
這一切都和他平時所看的不一樣,報紙常有斗大的標題:肇事逃逸、路人怕被栽贓見死不救…。顯然,他不幸,也幸運。他開始對這地方的人有進一步的認識,雖然是如此猛烈、衝撞的接觸,卻也讓他讀出人性中的怯懦、勇敢、義氣、無私。
他想,等小腿骨折痊癒之後,他要再繼續未竟的旅程,他的行旅地圖,除了山海,還有散布的聚落與人,這樣子的話,他思忖:四年怎麼夠用?
98年6月4日刊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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