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耳環去旅行了。又一次。
也許在公車上,我的頭正一點一點的打盹時,把它一點一點震出耳洞,於是,當我下車,它便留在車上開始自己冒險的路程。
也或許是在我下車後,在自然科學博物館的展覽廳,偏頭思索「孤雌生殖」的意涵時,它也和我的腦波有一樣的振動頻率:如果孤雌都有生殖的可能,那麼耳環又何需配成一對?不像手套鞋子有左右固定的位置、長相,耳環長得一模一樣,只會分散別人的注意力,它們在耳垂下奮力晃動,妝點主人耳畔的風情,讓主人不分左右耳,搭配服飾顏色、時髦或古典樣式,作一個附屬的存在。於是,右邊的耳環便滑出框住它的柔軟小耳洞,展開自主又孤獨的旅行。
如果,耳環是選擇乘坐公車浪遊,也許它自以為擺脫我的掌控,可以停靠一站又一站的風景,閱歷陸續上車又下車的不同臉孔。可是它也許不會發現,也不會看到司機所看到的,所謂的旅程只是在相同的軌道上不斷地輪迴,而變得熟稔無味,所謂的風景也只不過是一根根枯瘦孤單立在路邊的站牌。而上車又下車的乘客,在每一個起站終站都一樣疲憊而茫然。它也許未曾料想到,逃脫後的世界竟變成在椅下嗅聞乘客鞋底倦乏的風塵,或者悲慘地夾身在椅縫中,更壅塞窒息的桎梏空間。
不能責怪它,是我經常輕忽耳環的存在,所以它們之中,或單獨、或成對的,宣告獨立,擺脫我。因為我,常常穿戴的時候,未鎖緊扣鈕耳鉤,於是便有一隻機靈頑皮的耳環趁機逃脫,懲罰我的輕忽。而旅行在國外,夜裡卸下來,就隨手放在梳妝台、床頭櫃,等隔日整好行裝出發,匆忙戴起桌上的一只耳環,便拉著厚重行李轉身離去,一隻耳環又被我遺忘在異國的旅館。
到底是我遺忘,還是耳環計畫著出走?它們是否會盡量躲靠著梳妝台的邊邊角落,是否躲靠在旅館水杯煙灰缸底部,一待我倉促掩門離開,便高聲歡呼,滾落。
然後呢?失蹤的耳環從此走上一條截然不同於我的路線,我猜疑,更嫉妒。當它親密的貼在我的耳垂上,或者懸盪下來,除了偶爾的晃動,它會輕輕撓搔我的耳鬢外,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我視線到哪裡,它們也忠誠地隨我轉向哪裡,有時是曖曖含光的珍珠,有時是閃著七彩熠亮光芒的水晶,有時是雕鏤不同民族風格的紋銀,我喜新厭舊,每天更換,久久才重新垂顧。但是當它逕行自己的旅程,我開始在乎它的缺席,總覺得這缺席帶有聳眉的挑釁和嘲弄。我對著僅存的一隻臆想另一隻可能的去向。
我想,被叛離拋棄的,是眼前僅存的這一隻隻耳環,不是我。我憐憫形單影隻又同病相憐的它,們。
說不定是它們自己鬧蹩扭。厭倦了成雙成對,一模一樣的存在。我們日常所慣用的詞語,偏好數不清的相對性,比如黑白、正反、上下、陰陽、日夜、明暗、大小、有無、難易、長短、前後、取捨、本末、美醜、厚薄、新舊、動靜、悲歡……,因為彼此差異而像 SN不同磁極緊緊吸附在一起。而耳環左右的平衡與對稱,只為了人的心理美感需求,不是它們必要的存在,總有不甘願自己只是二分之一的戲份,分享二分之一的眼光,於是決定離開,各自唱獨角戲。
叛離的耳環似乎起了慫恿作用,一隻接著一隻,不知密謀多久,各自展開脫逃,逃離它的另一半,完全無法預測何時?何地?甚至眼睜睜看它遁地,失蹤。我只不過出門的時候慌亂了些,忙躁了些,邊走邊穿戴,一不小心失手墜落,卻離奇的,再也遍找不著。
不知道對這些伶仃的一隻該如何。我嘗試戴一隻耳環,假裝它本身就是前衛的單隻耳環。可是總不像,別人總要問:「怎麼了?」好像我只穿左半身衣服,右半身是赤裸的一樣。又彷彿夫妻總出雙入對,偶然只剩下一個人出現時,別人只問,另一半呢?他們只看到沒出現的,看不到眼前的。它不是它自己,它只是它們之中的一個。
任何一模一樣成對的事物,都有這樣的難堪,與悲哀。沒有了對方,自己彷彿也沒有理由存在。
也曾經為孤寡的耳環舉辦配對, K金玫瑰花配純金星星,粉紅珍珠配淡藍色珍珠,純銀的十字架配上白金蜷曲蛇身……總是被人一眼識破,口中嘖嘖稱讚著創意組合,眼神卻是冷冷的,像等著看一對門戶不當對的婚姻拆夥,儘管我編織著玫瑰花和 B612號行星小王子的故事,仙女滾下的粉紅、幽藍珠淚變成粒粒珍珠的神話,神聖的十字架與邪惡的撒旦一向在天平兩端拉扯……還是心虛。想必我稠蜜口沫也無法黏合絕緣的兩造。
在我自以為耳環只是裝飾品時,完全忽略或許它們其實處於主動地位,或許以為我不過是展示它們存在的架子,它們喜歡什麼時候撤架就什麼時候。
因此,在我的首飾盒中,有幾隻耳環空等著它那遠行不歸的另一半。
發表於中華副刊(97年3月24日)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