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溽暑還沒散盡,大人搬張小板凳,母親支起行軍床,給我們打著蒲扇,故事開講嘍!
母親的故事非常鄉土,開始總是︰「一家子哥兒倆,一個奸子、一個傻子…」,不管是賣香屁也好,牛郎織女也好,蚌殼精也好,都是同一個模子,最後也都是處心積慮謀害傻子的奸子失敗,傻子得到好報,我們都很滿意也很高興。南台灣的夜晚黑暗寧靜,
蒼穹上星空眨眼,牽牛和織女遙遙相對,偶爾一隻螢火蟲子飛過來…除了草叢中的紡織娘和遠處盲按摩師飄忽的笛聲之外,週遭沒有一絲人跡。 母親輕搖蒲扇,直到夜深暑氣消散,我們睏了,才抱起睡夢中小的孩子,催促著大的回房睡覺。
「一家子哥兒倆」的故事進行了好些年,直到我們都會背了,嫌煩了,開始纏著來訪的客人說故事,母親也還沒有長進。不再吵著她講故事,母親不知有沒有點落寞?沒有人知道。
希望沒有吧!母親那時候太忙──一家三個大人(母親、姐姐、姐夫)五個孩子(我及姐姐的四個孩子),吃穿就夠母親張羅的。那時候燒火用的是煤炭,每個月稻草包裹的潮濕煤塊配給送來,母親總是先檢大塊的燒了,再把剩下的煤渣,和上粘土做成煤炭小球,晾乾了再燒。
母親是舊式婦女一絲半履都捨不得浪費,何況避難偏安的時代。
每天一大早點燃濕煤是件大事,水汽滋滋熰出縷縷白煙,母親眯縫著雙眼又煽又吹,半天煤炭才開始發紅,漸漸吐露火舌。
母親的自尊極強,不容許人厭嫌她。不過,憑良心說,我心理是嫌她不夠年輕、不夠體面的。私心裡我希望我是姐姐的女兒,因為她不但聰明漂亮,而且年輕時髦。姐姐給甥女小濃做粉紅色的舞衣,而母親給我做的衣裳,不是古銅就是藏青,明明是為了耐髒省錢,卻還硬說我黑,穿粉紅色不好看。我每天穿著老式古板的衣服上學,梳著又硬又結實的辮子,一看就知道是老式土氣人家的孩子。還好那時後子弟小學的老師新派及傳統兼具,老派的老師都很喜歡我,選我做模範生。
姐姐有時也給我們說故事,同樣的妖精故事到了姐姐口裡就變做另外一個味道,譬如說︰天將晚了,田埂上走來一個賣草席的女人,女人一再降價乞求種田的年輕人,買她剩餘的七張草蓆。反覆折價的結果幾乎等於奉送了,年輕人不得不勉強買下。生意做成之後女人又說:天晚了,沒去處,請他收留。如此就在年輕人家裡住下來,兩人過著如同尋常夫婦一般的生活,後來經過了七個夏天,七張草席都鋪壞了,女人說:他們宿緣已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聽起來浪漫、哀戚、也無奈。
母親的第二類故事,開場白不是︰「你說我傻不傻?」,就是︰「我現在琢磨…」,這一類故事是她對過去經驗的重新撿視體認。母親年紀大了以後,常常回想她的童年,也就一遍一遍不停的說給人聽。那些陳年往事聽多了,實在煩,年輕人誰愛聽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只是母親一向不准人拂逆她,才不得不支吾以對。有時候我要備課,母親卻在一邊一個勁兒的說。不知因為她太寂寞或是太投注,所以沒能看出我的不耐。如今自己一眨眼也老了,感到她所說的時光沒有那麼遙遠,而自己所知卻那麼有限,倒真後悔沒有好好聽她多說說了。
母親和父親年齡差了一大截,個性也迥異。父親深沉內練,母親活潑外向,甚至有些孩子氣。父親很有才情,性情孤高;母親愛熱鬧,喜歡聊天、看戲、看電影,但對父親喜好的那一套一竅不通。這樣的夫妻相處想來難以水乳交融,加上兩個人都剛烈固執,要不是在舊時恐怕早就離婚了。後來父親沒有來台灣,雖為時局所限,但跟父母間的隔閡,是否也有關係?我就不知道了。
因為很小離開父親,對他我實在沒什麼印象。有一回姐姐拿了一張兩個老頭寫字的照片叫我認「那一個是父親?」,我選了一個比較瘦,看去比較慈眉善目的,姐姐很失望二話不說拋開我走了。
我的父親印象完全是胡亂拼湊而成,其實除了母親每回說︰「要是你父親在就好了」時,為了討好她,跟著做出難過的樣子之外,我實在不覺得缺少什麼。母親給我的零碎印象,加上年年定時要曬晾的他的皮袍子、靴子,他的黃埔高教班同學錄…我心目中的父親是英武莊嚴的,大約像蔣公那樣吧!誰不相自己的世界是完好無缺的呢?直到有一天母親不知為什麼傷心,一面搽眼淚一面說︰「我不想讓你對你爸印象不好」,此後真相才漸漸曝露出來。
父母不睦,姐姐說怪母親自己個性強,她說父親曾說母親「一句話可以把人頂到南牆上!」。我家大概沒有個性不強的人,所以誰也別說誰。母親有一會說她看見鄰居有客來訪,不但不添菜待客,反而把一鍋燒好了的肉給藏起來,母親對父親說︰「那家人好差勁!」,父親說︰「還有比那更差勁的呢!」,母親以為父親有更希奇新鮮的故事,就好奇地問︰「誰?」,父親說︰「就是那說人的人」。母親心地純厚,受到父親的奚落不但不在意,隔了好些年還說給我聽,說完又說︰「你說我傻不傻?」。由這個故事看來母親口不饒人,父親更不差。後來漸漸得到的這些對父親的描述,雖然不如先前的正面,可是讓我覺得父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家的人都愛說話,有一次甥兒小島的老師來家庭訪問,姐姐、姐夫上班去了,家中只有母親接待。剛師範畢業的本省老師,沒有料到會遇見這樣的場面,手腳局促的被母親奉到上座,還沒開口,就被母親好好的訪問了的一陣︰「家裡幾個人呀?」「府上那裡呀?」「老太爺高壽?」等等,等等。母親是河北昌黎縣人。河北的昌黎、灤縣及樂亭三個縣的人叫「老談(音袒)兒」。「老談兒」都很健談,而且說一種特殊口音的「老談兒」話。老師被母親嚇著了,結結巴巴到最後才說︰「這孩子沒什麼不好,就是愛說話!」。上課愛說話可不是好事,母親卻回答︰「那沒辦法,我們家的人都這樣!」
母親在鄉下念過幾年私塾,後來受到相當於師範的教育,來台灣以後這些都不管用了。不過母親很好學,個性又強,因為不願求人
,她學會了自己動手修理電氣接保險絲。後回,家裡裝冷氣請工人改裝電線,母親在旁邊看,問保險絲是︰「幾安培的?」工人沒想到一個七十多歲梳纘的老太太會問這樣的問題,嚇的差點從梯子上掉下來。他問︰「老太太你以前做什麼工作?是不是教理化?」,然後又一直拍馬屁說母親的國語好聽,像電視明星李偉。
母親一生有幾個未竟的願望︰騎腳踏車、學樣樂器、開家小店。想學騎腳踏車的念頭早在她弟弟到北平念書放假回家時就有了。我舅舅到北平念國醫學院,什麼沒學會,只學會了抽洋煙、穿西裝、帶驢捂眼(太陽眼鏡)、騎鐵驢子(腳踏車)。第一個暑假騎鐵驢子回來,惹得滿村子狗都跟著咬。後來帶了一個女護士回來,我老爺關門不見,一大家子人都等著看笑話,後來還是元配我老舅母下跪求情才放他們進門。我老爺撂下話說︰「是你答應她進門的,以後打架不要怪我」。舊式的女人除了委屈求全還能做什麼?大家不都等著她這一跪嗎?即使這樣的委曲求全也沒能留住丈夫,我舅舅終於還是跟那個女護士跑了。
母親騎車的願望到老年還沒有衰退,因為沒學會兩輪的自行車,看著孩子們騎的四輪小腳踏車說︰「這個我行」
母親五音不全,終生只會唱一首歌,就是蘇武牧羊,對母親而言所謂歌就是蘇武牧羊,所有的歌,包括念書看報都只有一個調子:蘇武牧羊。有一天她又哼唱蘇武牧羊「白髮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帷」,突然間有所頓悟︰「十八年?十八年,紅妝早八百輩子老嘍!」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你爸,你爸恐怕也不在了」。那年1967,我們來台正好十八年,而父親已於1964年孤獨的在西安過世。父親過世的消息是我1981年到倫敦時,才託人打聽到的。
母親想學中山琴,一面害羞地笑自己「八十歲學吹鼓手」。她說︰「我媽彈一手好琴,而我什麼都不會」。後來又想練口琴,結果什麼也沒學成。那時候大家生活苦,學習樂器不普遍,即使像現在機會多了,我想老太太學樂器恐怕還是不怎麼容易。
母親的第三個願望是希望經濟獨立,自己做個小生意。她養過雞、到老年時還想開店出租小說,母親會寫寫算算,而且自以為年紀大了守的住,所以認定這行她行。母親的字一筆一畫方方大大的,我跟幾個外甥小時候貪玩功課做不完,她都幫過我們。想像她戴上老化眼睛認真登記出租小孩書的樣子,好像挺不賴。
母親的養雞事業開始的很早規模也小。剛來台灣不久,一天她上市場買菜,帶回來幾隻鵝黃色毛茸茸的小雞,她讓它們住在一隻紙箱子裡,給它們烤燈取暖。我們幾個孩子都是吃這些雞的子孫長大的。母親養過土雞、蘆花雞、來亨雞、落稻紅、紅頭蕃鴨、也跟人合夥養過一隻鵝。我最不喜歡那隻鵝,因為它不但會搶我碗裡的飯,還會啄我腿上的瘡疤。母親喂給這些動物孩子們嫌腥不肯吃的魚肝油,生病時給它們灌姐夫從醫務室拿回來的消炎片(叟法待金 sulfdiazin),被狗咬了給他們縫傷口…結果他們都長的又高又大。母親最後規模最大的養雞行動是十三隻火雞,母親愛它們如同懷裡的奶孩子,雞籠還帷有帳幔,火雞不小心被蚊子咬了,長了滿頭包,母親替它們把包都剪了,塗上碘酒…小火雞越長越大,雞籠容不下了,天黑後就上房一溜站滿屋脊。終於,一天夜裡小偷不聲不響地偷走了母親所有的火雞,母親對著地上的三輪板車軌痕跡發呆,人一下子夸了,此後再也沒有養過雞。
回想成長中的性別經驗,其實不怎麼明顯,父母得要對孩子交代,明目張膽的歧視恐怕不多。在家中,母親非常強調公平,吃、穿、玩具都五個孩子均分,要不也得有個理由,比方說:長幼有序。每天,母親買菜回來,就宣告她菜籃子裡的水果是有數的,誰也不准偷吃,然後決定一個人幾個,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我姐夫最疼大甥女,完全不曾偏愛男孩;經濟拮據的時代,我母親一人掌握決策大權,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我姐姐工作賺錢,這個家完全圍繞她組成,所以我家女權至上。不過,鄰居的情形可不如此,所以我也不是對性別歧視一無所知。對門王家的男孩叫宇宙(晉宇、晉宙),女孩叫渺茫(晉渺、晉茫)。因為女孩也參與排名,所以不能算全錯;左鄰柳媽媽生了七仙女,不生到牛郎絕不罷休。後來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小子取名「育群」,又因為怕獨子養不大,最後鼓足餘勇又試了一試,結果還是個女的,才不甘願地打住。柳媽媽天天都罵那些女孩死短命鬼、討債鬼;右鄰的常太太因為嫌貴,剛出爐的小兒麻痹疫苗,只出錢給兒子打…。母親很得意我家民主進步,常常講我出生的故事:我是母親生的第十一個孩子,姐姐是第一個,中間的都沒有養活。生到第十一個還是個女的,父母難免失望,不過母親不承認這點,她說女兒不但不比兒子差,而且更好。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因為體恤母親生育的劬勞,對母親說︰即使是個女的,我們也要好好把她養大。這美德的宣誓是如此莊嚴神聖,使得母親常常叨念,以此為榮。不過如果沒有這光榮的宣誓,我的命運又會如何呢?是不好好養大?送人?還是不養大呢?真是好險。
母親也說父親常常開玩笑,要把我送到「卍(音萬)字會」去,卍字會是西安的慈善機構,父親那時候已經退伍,常去哪兒聊天幫忙,所以人人都認識他,把自己的孩子送孤兒院無論如何是丟臉的事,所以他說︰「那我就挎個籃子把她偷偷撂在門口」,嚇的姐姐每天放學就翻箱倒匣的找我,母親說︰「我們那麼多年才有了這麼個孩子,怎麼捨得扔,還不是說著玩的」現在我想也許父母年紀大了才生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所以才說要把我扔了。我是抗戰勝利生的,抗戰末期生活很苦,生我時母親健康不好,營養也不夠,所以我早產又沒有奶吃,前面九個兄姐都沒存活,能把我養大,父母的確費了不少心力。
因為只有我和姐姐兩個女兒,母親嘲弄自己是「絕活氣」。鄉下人把沒孩子的人叫「絕活」。「絕活」有兩種:「絕活樂」及「絕活氣」。「絕活樂」是沒兒沒女的,因為過繼別人兒子而有人養老送宗頂靈下葬,所以躺在棺材裡還樂。「絕活氣」是有女無兒的,老死沒人管,只有人爭產,所以躺在棺材裡還生氣。總而言之,有女沒兒比沒兒沒女還慘。我挺同情母親的,尤其在看了王引及陳燕燕演的「長巷」之後,我問母親:父親有沒有因為沒有生兒子而給她壓力?她脫口而出︰「他倒沒有,因為他有兒子」我爸他另外有兒子?這可是大新聞!
母親以前也講過她的婚姻:當然結婚前父母沒見過面;她也說過,我爸抱怨「老談兒」的婚俗不公平,結婚只有女婿跪拜泰山泰水,女兒不用拜別爹娘。在母親家鄉,新娘穿著繡鞋足不得沾地,上花轎由兄弟揹。母親人胖,我老舅年紀小又瘦,眼看就要落地了,她自己趕忙一腳垮上轎去。母親一向講的都是好笑的,只有這回講的題材具爆炸性︰我爸騙婚。
1928 年我爸駐防昌黎縣,地方上的閑雜人士為了買(討)好出面說媒,我爸一聽是上過洋學堂、沒裹腳的鄉紳之女,就半推半就地瞞了六歲年齡及在東北已有家室的事實,向我老爺(外公)家求親。我老爺原本不肯愛女嫁外鄉人,他說︰「只見女兒不見兒子哭爹娘的,我四個女兒,死了墳頭四角上一角一個」。可是我姥姥堅持,因為我姥姥受夠了大家庭的氣,不願女兒再當大家庭的媳婦。母親說︰「其實在鄉下二十歲年紀算大了,又沒裹腳誰要呀!」嫁不出去,恐怕是真正的原因。
母親嫁過去不久就發現了真相,她說:一時間覺得天崩地裂活不成了。母親沒說她怎麼發現的,這就是我後悔沒問清楚的地方。故事總是到了緊要關頭就斷了線。我記得母親說過她病了,病的很重,父親說︰「你要怎麼辦都行,你要回家我送你回家」。回家當然不成,風風光光出嫁,不幾天哭著回來,怎麼也不通。母親怕姥姥被人笑話,怕姥姥傷心,只好認命。父親允諾︰終生不讓兩個女人見面。母親說︰「他是個男人,他說到做到」。直到離開大陸母親和父親做了二十年的夫妻,父親信守諾言,我們到台灣後,他改名「一夫」一個人孤獨的客死異鄉,始終沒有回老家去。現在,我想那另外一個女人又何辜?不也可憐?
離開父親來台那年母親只有三十九歲,以後直到七十三歲去世都沒有再婚,生命中也不曾有過其它男人。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并不好,母親也不是父親的元配,但是她堅持以她認為對的方式走完了一生。離亂時節什麼都有,有走散了的,有半路上死了的,剩下的男女湊做一堆,事過境遷幾十年後誰也不能說錯。然而像我母親那樣舊式的婦女,即使丈夫死了,大概也不肯再嫁,何況我父親是沒有出來。小時從來不曾想過母親的難處,一次村里來了個流浪人,我正和孩子們在大樹下玩,浪人在大樹下歇腳,一面和我們孩子搭訕,他說;「妹妹你爸做什麼呀?」我說我爸沒出來,他說︰「你媽不容易,你長大了要好好孝順你媽」,說著流下了眼淚。我嫌他髒,小小年紀也知道不願被人說長道短,我媽怎樣?我將來孝不孝順關這流浪漢什麼?心理不痛快,撅了小辮就走。
母親年紀大了,變的比較輕鬆,尤其對小濃,更因為隔著一代似乎比較沒有禁忌。小濃常常逗她說笑,有時竟然還有異色的笑話出來,他們兩人笑的眼睛曖昧發亮。對我,母親可就嚴肅多了,比方像我得自她的性教育,只有兩句︰「隔壁那女人賤,每天先生上班都送到門口」「現在的年輕人隨便,孩子那一天有的都不知道」。對母親的話,我沒有習慣發問︰送先生上班,會損及尊嚴?後來我想恐怕因舊時妾之動作,大婦不為。還有:以前的人都知道孩子那天有的嗎?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對性還似懂非懂,等我進了醫學院上過婦產科學,還是不明白,以前的人怎麼知道孩子是什麼時候有的。或許母親說的是:從前男人在外做官經商,回家的時候少,孩子就是在那些少之又少的聚會日子裡有的吧!踵武母親的腳步讓我變成一個沒有女人味的女人,徒有一身又臭又硬的骨頭。
母親晚年,我們又常打趣︰「一家子哥兒倆,一個奸子、一個傻子…」,說完大家都笑了,好像時光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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