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北部甘頓市的一座單身宿舍Herbert Hall,五、六十年前就有中國留學生住過,近年來更成為台灣客在倫敦的落腳之處,尤其是台灣來的女孩子,更是H.H.的常客。管理這棟宿舍的是一位來自約克郡的粗魯男人,六十餘歲,依照英國標準說算是中年,但是若依中國標準來看,卻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所以這些台灣女孩子背後都叫他「老頭兒」,當面叫他「伍茲華斯先生」,有求於他時叫他「芮斯利」。
沒有人知道這位伍茲華斯先生的來歷,不過從他愛在轄區內到處張貼標語,而且標語的口氣如同下士對士兵等線索來看,他可能是軍人出身。俯拾可見的標語計有:「所有訪客於晚間十時前勒令離境」、「禁用沙拉碗喝茶」、「禁用烤盤烘鹹肉」、「早餐一人一個雞蛋、兩片火腿」,等等。
伍茲華斯先生有很多規矩,比方說:「不可用力關門」、「夜間睡眠時不准開燈」、「電話鈴響了不准接聽」、「星期一至五晚六至十時、星期六下午一至五時洗衣」,以及「×時至×時廚房開放」,等等。細膩繁瑣,不及備載。住客要經過長時間小心觀察摸索,並且屢次碰釘子之後,才能進入狀況。
麻煩的是,在這些繁瑣的規定之外,還另有特殊情況,譬如你依時於週六晚上七至九點去敲他辦公室的門繳房租時,他可能不在。又有時依他的情緒,突然冒出了其他的規矩,譬如想讓你搬家時說:「本宿舍依規定只收容18~36歲的住客」,而你偏偏剛好卅七。然而H.H.上星期還住過一位短期過境的美國老太婆。這位老太太雖然穿紅戴綠,皮膚也曬得精黑發亮,可是一看就知道是個陳年木乃伊了。當然如果他高興,伍茲華斯先生也會略施小惠,譬如站在樓梯口大叫:「叮鈴,你的電話!」雖然大家都不准使用電話。
金鈴是一位馬來西亞華僑女孩,伍茲華斯先生叫她「叮鈴」,他說她的名字聲音悅耳似小金鈴。
伍茲華斯先生這麼難對付,大家還住在那兒,表面上說完全是因為H.H.交通便利,既近市中心,又近龐克出沒的甘頓市場、動物園及攝政公園,有吃有玩。真正的原因是因為H.H.收費低廉,在一房難求的倫敦,落腳之地不但不好找,而且又貴的嚇人,所以也就沒人挑剔那散發著霉味的地毯、浮著油垢的浴室,以及可怕的餐食。
說到食物,還得多費一翻唇舌。H.H.最早屬於某一宗教機構,轄下有好幾棟宿舍,後來不知怎麼七轉八轉,轉到了精打細算的猶太生意人手上,而且只剩這麼一棟了。所以這一切繁文縟節的規定,恐怕也不全是伍茲華斯先生的傑作,因為以他的智商,想弄清楚這些規章恐怕還得曠費不少時日,何況創作?因此規矩常常出錯,也不能全怪伍茲華斯先生壞心眼。
精打細算的結果是住客一律得搭伙,由H.H.供應早晚餐。另一個供應餐食的原因是如此一來,宿舍方面可以照英國旅館管理法-請不受歡迎的客人走路,而不是依房屋租賃法,住客高興可以耍賴住一輩子。因此住客得到每日早晨自理的英式早餐,週一至週五的晚餐,以及週日的午餐和下午茶。
讀者諸君可能知道,與歐洲大陸式早餐相比,英式早餐豐富多了,包括:玉蜀黍片、火腿香腸、雞蛋、麵包、牛油、咖啡或茶。這樣的早餐吃飽了以後,壯漢可以上山下田工作,旅人可以登山涉水,中午只需喝杯茶,吃個三明治,下午再喝一次茶,吃幾塊小餅乾,就可以支持到晚上八、九點的正餐。但是如果你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H.H.的早餐,那就錯了。H.H.的早餐是名目正如上例,樣樣俱有,只是雞蛋只有眼睛那麼大,而且是中國人的眼睛。麵包上有時長著綠毛,火腿肉窄得不能再窄、薄得不能再薄,而且瘦的部分只剩下幾條細線。
晚餐也是經伍茲華斯先生苦心經營的,主菜約略如下:週一墨西哥的Chilconcarne(煮豆子)、週二義大利炸醬通心粉、週三烤牛肉、週四中式炒飯、週五英國國菜fish and chips(炸魚及馬鈴薯條)、週六英國傳統的steak and kidney pie(牛肉牛腰派)、週日中午新鮮水果蔬菜沙拉、晚間high tea(茶點),包括漢堡、麵包及香腸。佐餐的蔬菜通常有二種,外加甜點、冰淇淋、水果或蛋糕。
讀者諸君至此,請先別忙著說:「挺不錯呀!」,要知道,佐餐的蔬菜經常是大袋毛鈴薯粉和的泥,以及手指一般粗的小紅蘿蔔。(有一天,一個台灣男孩把刀叉一扔,說:「他媽的,天天給人吃狗雞雞」)。正餐的烤牛肉,透著抹布味,嚼在嘴裡也似吃抹布,撕也撕不斷,嚼也嚼不爛。牛腰派其騷無比,炸魚上裹著厚厚一層粘答答、濕嘰嘰的油炸粉。中式炒飯連湯帶水還夾生(英國人煮飯可是跟我們煮麵條一樣地,水一開就撈起來了)。
住客(不包括華人)也曾向管理委員會抗議,可是抗議歸抗議,一切照常如故。一年之中,只有兩次管理委員會開會那天,晚餐會好一點。管理委員來了,穿著深色的西裝,大鬍子圓臉。用餐後即開始開會。開會時雖然也有一位住客代表參加,不過伍茲華斯先生總選一位和他親近,會替他說話的。會開完了,總會一鎊、兩鎊的漲房租,由於漲幅很小,住客們在餐桌上罵一罵、出出氣,罵完了也就認了。
住客中當然也有不老實的,那些外國毛孩子就十分令伍茲華斯腦火。一天,一個澳洲小鬼模仿伍茲華斯先生的口吻,也貼了一張佈告:「八至十時之間,嚴禁:一、在樓梯上奔跑,二、說:『操他媽的舍監』」。事後這個澳洲人雖然被伍茲華斯先生趕走了,可是當時大家著實高興了一陣。
外國毛孩子那麼難纏,也難怪伍茲華斯先生喜歡中國人了。
台灣來的女孩子
伍茲華斯先生喜歡華人,另外還有一段淵源,據說以前有一位香港女孩住在H.H.,不久就搬入了他的房間,女孩離去之後,伍茲華斯先生很消沉了一段時間,連花園裡的草都懶得剪,整個園子就此荒蕪了。
一九八八年,在伍茲華斯轄下前後一共有七位台灣女孩子。這七位女孩子共同的特徵是平均年齡比那些外國孩子大一截。那些外國孩子大多是歐洲人或美洲人,來倫敦玩,同時打一些零工,平均十八到廿歲不等。而這些台灣來的女孩子都卅出頭了,都是自己工作了幾年,存了一些錢,婚姻還沒著落,出來玩玩同時也碰碰運氣的。
她們之中來英國最早的是珍妮,她的中文名字叫秀貞,不過在H.H.大家都用英文名字。珍妮來英國已經四年了,四年之中結了兩次婚,離了一次,目前與先生分居,且又與同居的男友鬧翻了,所以又飛回老巢。珍妮進進出出H.H.好多次了,每次有了新的機遇就搬出去,弄翻了又搬回來。由這一點看,伍茲華斯先生還不太壞,不過,珍妮穿著講究,出手大方、嘴甜,又有台灣人愛送禮的習慣。
其次是安,安自稱在台時是某大報的記者,長得高頭大馬,從怒張的秀髮到突起的肥臀無一不壯觀。安的化妝也是誇張式的,眉眼之間分佈著七八種繽紛的色彩,外加銀光和金粉。安最愛穿一件白色蓬鬆的半長皮裘,對映著一頭爆炸型的長髮,在大家用膳時,一陣風似的出門,擺明了:「不屑於這樣的餐食」。當然錢還是得付的,不過這點錢安不在乎。安應酬多,作息全不按伍茲華斯先生的「鐵的紀律」。伍茲華斯先生有一天趁安不在時打開她的房間,(伍茲華斯先生說他有權進入住客的房間),發現日漸減少的沙拉碗都在她房內,他想走進去把它們收攏來,可是滿床滿地的衣服、絲襪、奶罩、三角褲、零食…讓他沒有下腳的地方。其實最讓伍茲華斯先生不滿的還是安不睬他。安天天出去應酬,還到各圖書館的佈告欄去張貼「中國淑女徵友」的啟事,就是不對伍茲華斯先生假以顏色,對他的警告也當耳邊風。伍茲華斯先生氣極了,就趕安搬家,趕了半年終於把她請走了,還欠了兩個星期的房租,留下一屋子垃圾。又過了半年,警察登門訪察安的下落,據說沒有她離境的紀錄也沒有登記住所,安從此不知所終。
另一位嬌娃叫杭妮,這個妮兒身材細高;皮膚黝黑,很像印度尼西亞的土女,杭妮愛穿短的不能再短的迷你裙,不愛理人,尤其不理華人,也從來不說中文。由於她不說中文,穿著舉止又怪,所以台灣來的人最先都以為她是馬來人。後來有一天她偶爾說了一句中文,大家大吃一驚,因為那麼重的台灣腔,在年輕一代的台灣人中,幾乎已經沒有了。杭妮不知何時搬走了,走時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杭妮走後蘭茜搬入了她的房間,與杭妮相反,蘭茜是一個高噸位的女孩,篤實厚重。她來學電腦,所以腦子裡的東西也如同她頭上的清湯掛面一般條理清晰,是非分明。蘭茜好行俠仗義,只是由於太熱心,凡是一經她手,都小事化大、大事化不可收拾。
經蘭茜介紹,莉蓮也住進了H.H.。莉蓮是個粗肥短胖的小女人,臉圓、小眼睛。莉蓮初來時蘭茜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把自己的隨身聽、大衣、被單傾其所有的都借給了她。蘭茜對莉蓮好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認為莉蓮和她是一類-都不漂亮。說不好聽一點,她們倆人不只是不漂亮,簡直就是無藥可救。不似其他幾個女孩一般,還可以在上帝所給的有限資源上,竭力和歲月做殊死戰。同時彼此間還要打那爭奇鬥艷的仗。有人說:「上帝給女人一張臉,她卻要另創一張」,結果弄得幾個女孩誰也不認識誰的真面目。蘭茜是完全放棄了,所以老實不客氣的發展成另一個極端-書呆子,某次莉蓮單獨放行,在攝政公園遇見一個德國小子,談得很投機,德國佬約她去參加一個party,她欣然前往徹夜未歸,這邊蘭茜早報了警。
真正和莉蓮交惡是在去歐洲大陸旅行回來之後,蘭茜突然發現莉蓮的房間被一個英國女孩佔有了。莉蓮那兒去了?沒有聽說她搬出去呀!這麼大的事,她蘭茜竟然不知道,所以十分生氣,晚餐時她向幾個香港學生打聽,(因為她不屑和其他台灣女孩子說話),兩個男生停了刀叉,似乎聽見了她的問話,過了一會兒又繼續吃下去,又似乎沒聽見。她再轉向一個女孩,艾茉莉用她的廣東國語頗為艱難地說:「她和老頭結婚了。」「什麼!」蘭茜跳了起來。
艾美麗又說:「不!不!不是結婚啦!是她搬去老頭房間了!」
蘭茜大怒,覺得莉蓮丟盡了所有中國人的臉,尤其丟了她的臉,她咬牙切齒地開始罵莉蓮和老頭,什麼「狗男女」幹的「苟且之事」都罵了出來,罵了一陣之後,還未能洩憤,又匆匆跳上樓寫了一封信給莉蓮台灣的父母,一封信給扥她照顧莉蓮的朋友,報告了莉蓮的一切劣跡,並聲明從此再也不管她的閒事。另外又寫了一封信給莉蓮,(她再也不屑與她當面說話),痛叱她的無恥,發誓與她一刀兩斷,並追討借給莉蓮的財務。盛怒之下,蘭茜搬出了H.H.。
莉蓮對蘭茜的所作所為當然也生氣,可是她綜合結論說:「因為她妒嫉我!」。
汀娜搬進來時,風波已大致平靜了。莉蓮接替了清潔女工打掃廁所的工作,並且開始偶爾坐在倉庫中收房租、發床單。她一手夾著煙捲兒,儼然以老闆娘自居。她對外國人或者知道她底細的中國人住客還客氣些,對新來的汀娜就差多了。汀娜剛搬來第一天,莉蓮就對她示威,說:「我和你們身份不同,下午是我洗衣服的時間,你們不可以洗!」。她堅持對汀娜說英文,當著汀娜的面叫老頭「達令」,還親吻他。後來聽說汀娜來學英文,又說:「我和你們不同,我是英國人,學英文不用繳費!」
其實莉蓮把老頭當成了英國國王,也不是一兩天了,只是當初大家都沒留意。好早以前有一天,牛奶酸了,大家都在抱怨,莉蓮卻說:「老頭說的,牛奶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老頭說的話都是聖旨。那時莉蓮起先下樓去幫老頭做飯,說是打工,後來又去他房間看錄影帶,不久就搬去他房間了。
莉蓮此時老是對汀娜發號施令,殊不知汀娜也不是省油的燈,據她自己說她在台灣是華僑飯店老板的私人女秘書,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汀娜一方面篤信「天下是人打出來的」,為人要爭取每一份權利,另一方面又認為如果凡事不抱怨就不足以顯示自己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所以這兩個人就對上了。
汀娜常說她的老板多麼粗俗好色,叫到辦公室來送午餐的小妹,就把人家給「辦」了,事後由她經手付錢了事。她前任及後任的女秘書也是帶上「炕」的,不過她可沒有,她是冰雪般的純潔。當然依她說,老板不是不曾打過她的主意,(如果沒有,那多沒面子),只是她太聰明,所以沒有讓他得手。
汀娜有幾份風塵女子的俏麗風情,一舉一動都似明星照片的姿態,她全部的動作就是這些明星照片的連結,所以有一次(據她自己說),一個學電影的對她說:「我好像在那兒見過你,你拍過電影吧!是不是小電影,你不要不承認,小電影也沒什麼丟人!」,汀娜把這段話複誦給每個人聽。
汀娜最不能忍耐的是別人對她的忽視,尤其是男人。如果有一個男人在場,她就開始每分鐘撩撥一次頭髮,蜷起一隻腿抱著,齜著滿口的白牙嘻嘻笑…展示她那一張張的明星照片。汀娜沒有女性朋友,因為她愛當別人的孩子,儘管對方比她年齡小她也會指著別人身上說:「呦!我媽也有一件你這樣的衣服!」,當著眾多男士的面讓聽話的人心裡不痛快。即使她讚美:「呦你燒的菜和我媽一樣好!」其他女孩也不領情。汀娜還自認為是天下已婚女子的仇敵,社交場合有人把妻子介紹給她認識,她回頭就說:「她不喜歡我,她看見我,臉色一沉!」
汀娜的化妝也是驚人的,但是和安不同,(當然不同,否則誰也受不了誰)。安喜歡艷麗的色彩,汀娜喜歡濃重的輪廓。汀娜畫著深深的眼眶、鼻樑,全副舞台打扮。安背後笑汀娜像唱歌仔戲的,汀娜笑安像「新加坡」的舞女,汀娜不但喜歡把自己的生活弄的忙碌神秘,更喜歡製造宣傳自己的誹聞,她說:「別人說,有人包了我!」
除了莉蓮撘上了老頭,其他台灣女孩都盡量遵守「不吃窩邊草」的格言。所以如此的另一個原因乃基於中式的實用主義,她們對這些毛孩子沒興趣,犯不上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但是汀娜例外,她和他們打情罵俏、上酒館、玩脫衣撲克。
最後搬進H.H.的台灣女孩是琳達,她在「曼徹斯特」學旅館管理,課程完了,正要打道回府,回國之前在倫敦短期居留,申請歐洲各國的簽證,歐遊完了就回家了。琳達身材高窕,神清氣定,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她說在英國這三年完成了三大心願:一、完成學業,二、旅遊歐洲,三、矯正牙齒。如今三項心願已了,帶著滿嘴矯正齒列的鋼絲,興高采烈的計劃回台,找工作、結婚、生子、安定下來。
琳達自認為是一個時代女性。可是如果別人說她「洋派」或者「西化」,她就翻臉,至於其間的差距何在?只有她自己明白。這「洋派」、「西化」與「時代女性」的爭議起因於琳達對性的態度。在性這方面,琳達是開放的,她說她可以一眼看出一個男人在床上會有什麼樣的表現。對一個只敢試探不敢行動的男人,琳達沒有興趣。她說她不喜歡被動的男人,因為這種男人在床上只會期待別人的服侍,而琳達自己卻是:「我那麼累幹麼?我可是要享受的!」。琳達精明的挑選適當的男伴,施行著她的One night stand(一夜情)。「拿得起、放不下」會惹上麻煩的男仕是不會中選的。
琳達重視婚姻,她認為:「婚姻是一回事,玩是一回事」,婚姻中的走私絕對不可以傷害到婚姻本身。她在英國三年享受了充分的自由,建立起自信,她說:「我是一個迷人的女人,我有愛心,也需要有人愛我…我有權利有一個家,自己的丈夫和兒女。」
歐遊回來,又住了一兩天,然後琳達快快樂樂地回台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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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住在H.H 的台灣女孩,來自遙遠的同一個國度,各自帶著自己的過去和歷史,卻誰也不曾好奇追問過什麼。事實上,住在H.H.時她們還彼此含著敵意,暗中較著勁。大家就這麼來了,又去了。回到那個小島上之後,大約也不會再碰面,她們之間除了共享過一段時間和空間,似乎什麼也沒發生。倒是伍茲華斯先生在這麼的送往迎來之間,和她們多多少少算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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