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琴妮亞‧吳爾夫對現代社會來臨的感受是：「人的本性改變了‧‧‧人的所有反應也變了──主僕之間、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都變了。」（Bullock, A .董樂山譯(2002)《 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究竟:台北，頁次220）。
在吳爾夫現代生活改變的描寫中間，主僕關係一項，特別吸引我注意。使奴喚婢的日子我沒過過，讀到莫泊桑小說裡的老女僕陪女主人一同挨餓，並因為養不起心愛的小狗，一塊去丟棄，以及後來又不忍心的種種描寫，雖然感動，卻也無法想像。不明白的是日子已經那麼窮苦了，怎麼還養著僕人。後來讀到黃仁宇的《關係千萬重》，講家裡老佃農一事（頁108）才比較能體會那份屬於過去世界的情懷。黃仁宇說他自己年少離家時，老佃戶讓他帶走兒子，自那份誠摯的信任看，關係不能說不深厚。但是天翻地覆的重大社會變遷即將來臨，這樣的時代巨輪，不是黃母待人寬厚節儉度日能夠頂的住。
我自己家裡，比我大十五歲的姊姊生在舊時代的尾巴，曾經有老僕，還買過丫頭。據她說：五歲那年回外公處，有老婦帶著孫女來家兜售。那孩子跟姊姊一般大，價錢僅跟她新買的皮鞋一樣，她很想有人作伴遊玩，就纏著媽媽買，家裡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在一旁討好慫恿。就只我老爺（外公）反對：「什麼時代了，還作興買丫頭！」。姊姊哭著嚷著，結果還是買了。
兩個孩子玩了一段時間，好的時候緊摟著脖子扭在一塊兒，不好的時候打架生氣。有一天兩個人又摟著抱著，不知怎的嗗魯到地上了，姊姊覺得沒面子，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沒有還手，也沒哭出聲，只靜靜地在一邊，吐著口水泡泡。不久，姊姊因為戰爭跟父母離開家鄉，這最後一幕成了她對那女孩的永久記憶。
來台灣以後，生活變了，自己日子都艱難，當然不可能用人。為了增加收入，姊姊出去工作，母親替她操持家務並照顧四個孩子。加上我，這群孩子惹母親生氣時，她會嘆氣說：「前半生好些人伺候我，如今我一個人伺候好些人」。母親雖受過初等師範教育，來台後人浮於事，找工作幾無可能。依靠姊姊姐夫的日子，經濟不好房舍又小，背境離鄉大家心情都差，齟語自然難免。不順遂時，她曾想過離家幫人，但是嘴裡說怕姊姊顏面上下不來，實際上我想幫人不容易，也要能拉的下臉，母親前半生生活優渥，除了生氣流淚時候想想，大約也真沒能耐，只有嘆氣說：「如果有個錐扎之地，我都鑽了」。
可能因為曾經有過幫人的念頭，母親對鄰居郭婆婆，非常同情。郭婆婆是廣東人，大腳能幹，人麻利也乾淨，有時候從幫人的地方回來，母親總會聽她傾訴，陪她落淚。母親說：「郭婆婆的女兒不是親的，所以會讓她出去幫人。」
不忍母親操勞，姊姊也曾經請過一個婆婆來家幫忙。那位婆婆智能似乎不足，又懶惰，在我家做了幾天，就離開了。我只記得她腰間藏了好多金戒指，母親說她是四川軍頭的女兒，因為傻，娘家給錢替她找了個男人嫁。離開四川後那男人另娶，她淪為佣人。到台灣後他也死了，後妻再嫁，婆婆因為沒處可去，也跟著後妻嫁過去。後來可能實在不堪用，才命她出來幫人。姊姊同情她的身世，讓她來家試試，可是她實在不能做事，又擔心她到處錢財漏白惹麻煩，只好遣她走了。
來台早期也有人請台籍年輕女傭，惹出許多是非，無非太太上醫院生孩子，先生跟女傭上了床，後來女傭鵲巢鳩占弄得家宅不寧等。後來經濟起飛，年輕女孩都到加工區上班，不肯再幫人。我同學家用了一位老太太，口齒不清語言不通。每天買菜，同學媽媽得開單寫字條。大家懷疑她話既不通，那會認字？原來她拿到菜市，讓一個會說台語的學生照單唸給她聽。
眷村裡也有媽媽給人幫佣，外省幫佣比較值錢，大約都遠征台北，其中有的因為打牌輸錢，有的與先生吵架分居，據說還有替人借腹生子的。後來台北瑠公圳出了分屍案，許多太太的美麗玉照，紛紛冠以「Ｘ地之花」上了報，嚇得失蹤已久的「蹺家妻子」連忙現身。村子裡的人說何曾失蹤？是棄夫故意出她醜。
今天我們有菲傭、印傭、大陸傭，風水輪流轉，也算台灣現代化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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