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儀表器上的小螢幕跳動著亮青色的數字。
該是,十二點。
阿榮開著小發財車依著山勢蜿蜒的產道,載貨送往礁溪的廠商,這條產業道路名氣響亮的緊,大白天行駛異事時有所聞,就算是繪聲繪影的居多,同行之間難免避諱,多數運匠寧可多花點時間繞路省道。
特別是這種夜班,不要硬齒,能免則免。
唯阿榮不同,半夜一路車少,只要有技術好,沿途要多快飆多快,幾無敵手。不!是根本沒有對手。
況且夜半車薪價錢幾乎日車二倍,遇到大節旺日尖峰,天亮前來回衝兩趟,月中領薪應試比人多厚一點,豈能不趁機多攢點本?
自恃八字硬,一個月總要來回跑個十來趟,什麼狐精魑魅,從來一個影兒也沒見過。
「厝內無仔顧、床上無某X!有錢賺,驚啥?」風蕭水寒,忒是豪邁。
驟然下起大雨,比起鄉野奇譚,山裡的詭譎的天候才是阿榮心煩的實際。常常前一刻還天朗波平,轉個彎突然末日般狂風急雨。像此時,雨水潑倒在車頂,叮叮咚咚像是要把車打出個洞,看不見眼前路,只剩糊成一團的前燈光暈,吱吱啞啞的雨刷擺到斷都無用。
阿榮暗自咒罵著,山區黑雨即便盛暑都有涼意,抄火點煙,順道側身從後座撈件夾克披上,不意──
一道黑影倏乎自黑暗中迸出,淒厲的剎車伴隨厚悶的碰撞聲音,
「幹伊娘,千萬別是人才好。」
阿榮下意識看了看後照鏡,確定沒有隨車,半疑半懼的冒雨下車窺探,原來是條黑色土狗,橫在前輪焉焉一息。
事不遲疑!
阿榮從後廂取出了一塊瓦楞厚紙板,熟手熟腳把「殘患」弄上車。
「可別怪我,要怪就怪這雨,操!莫名其妙。」
滿口粗話,但臉上卻是會心的笑意。
黑狗癱臥在鄰座,只剩胸腔呼吸微弱起伏著,伸手撥弄狗兒的後肢,軟趴趴的像是失去骨骼的連結。
「可惜了一條腿,你就算是好了也是隻瘸子吧!」阿榮悲天憫人的惋惜著,不自覺把油門越踩越深...
終於。在抵達的前一刻,雨很配合的停了。
土狗還活著,謝天謝地。
不枉駕駛一路狂飆救急
牠也很「配合」,撐住最後一口氣。
阿榮心喜,急忙把受傷的黑狗交到老王手上。
決不能多耽擱一秒!
辛苦總是有代價,彼此都需要解脫。
真是餓了..
這裡不是獸醫院,門口招牌寫著「美滿小吃店」。老王不是掛牌獸醫,乃小吃店老闆兼廚子。
時間不多,因為「活」的才味美。老王嫻熟的用鈍器大力的往狗兒後腦杓敲去,乾脆俐落,直接了當至痛瞬間也是一種佛心來著。接著燙水、去毛、清理、肢解、燉煮...
同好都知道老王的名號,鰥寡獨居,性格古怪,但說到這等畜牲料理...他絕對是好手。
「記得把右腿去掉,癱了我怕有病。」阿榮一旁還不忘提醒。大男人最怕死肉有陰毒。
廚子把爛趴腿肉甩到一旁。「真是暴殄天物,別人還難得吃的到。」
如常言笑。
這已非阿榮第一次光顧這家小吃店了。
頭幾次出車剛撞到貓啊狗的,當下反應也是手足無措,後來經過隨車先進的指引,才認識老王這樣精於烹狗的師傅。
「反正畜生解脫,我的五臟廟也解脫。」
言猶在耳,香肉已在口中奮力咀嚼,連骨子都不放過。
太美味了!
後來,因為「地利」之便,阿榮常常「有意無意」的撞傷勿守交通規則的牲畜(當然其中不乏難纏同類)。
如果擺明回天乏術的,阿榮絕不白費力氣同牠無謂掙扎;倘若還有迴光返照的可能,必定趕在第一時間向老王報到。
起初常會錯估情勢,「生口」送達時往往早已斷了氣,死肉吃起來既不彈牙又晦氣。後來「案例」多了,如今的阿榮練就了一雙生死眼,過目就能判斷,是否做白工?
幾乎百無一失。簡直可以上電視搏獎金。
然而,行走江湖畢竟不是益智遊戲,沒有什麼是百無一失的。
那是中元普渡的另一個夜晚。
阿榮抹一把鬍渣上的油漬,趕著夜車殺到宜蘭去,同樣是蜿蜒山路,不同的是因為普渡吃拜拜的關係,今夜的車子比平時要多,碰巧前頭那輛私家車又不諳路勢,一路開的停停走走,正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
「幹伊娘,不會開就別走這條路!」
阿榮嘀咕著,按了兩聲喇叭,原來是個阿桑駕駛,仍不為所動的依著她節奏前進。
「媽的。」又打了兩次閃燈,對方依然故我視若無睹,阿榮漸漸地失去耐性,就在熟悉的平段上,催足油門一逕呼嘯超前,末了還刻意甩尾歸位,探頭幹罵教訓不識好歹的粗姑出氣也好。
「幹伊--」..哪知滿口檳榔汁還沒吐盡,阿榮雙眼驚懼的望著眼前一輛水泥車急速壓來...
幾乎滅頂!
水泥車大圓車頭「騎」上小發財車,後著成了廢鐵,村姑成了當然的目擊者,沒人懷疑肇事者往生的命運。
意料之外,阿榮還活著,並且奇蹟式的受了點皮肉傷而已。
醫院病床上。
阿榮醒來後第一句話便是喊餓。
年輕的護士捧來一碗粥:「你當然餓,昏了三天三夜哪能不餓?」
呃?我睡了三天了?
伸手接過粥,阿榮才發現全身酸痛的緊,連舉手都困難,目光一瞥,自己的右腿打了厚厚的石膏懸在半空,樣子滑稽。
「別費力氣,我來餵你不好嗎?」小護士嬌俏的把熱粥吹涼了餵食,笑兮倩兮,媚視煙行,再暴烈的雄壯也擋不住這等風情,阿榮一邊吞著粥一雙賊眼蒐蒐盯著護士的領口。
「這粥真好吃,什麼肉末這麼香?從來沒吃過。」
這句話完全出自肺腑,白粥夾雜細碎肉末,入口即化香氣四液,比起自己鍾愛的香肉過之無不及。
「吃慢點,熱粥又不是湯水...哎喲,你別這樣盯著人家嘛...」
「我有嗎?漂亮小姐本來就是給人看的。」阿榮捉狹道。
小護士發出叮鈴青春的笑聲,「就沒看過像你這樣色眼金金。」
「只有對你才這樣。」
「少來,男人像公狗,沒一個正經。」
「我是說真的,很久沒有女人肯在床邊餵我用餐。」
這話倒是一點不假,幹貨運跑車,骯髒邋遢稀鬆平常,學識不高,前途未明,好人家女孩兒壓根不會看上眼。至於工作接觸的派車女秘書,又過份市井豪放,講起粗口比你還腥辣,什麼溫柔婉約,一斤幾多錢?
「哪有像妳這麼溫柔。」
「哎,人家只是工作啦,哪有什麼溫柔不溫柔?」大發嬌嗔,「你再調戲我,人家明天就不來餵你吃粥。」
故做姿態,眼波流轉。她明明放電!。
這欲拒還迎的技倆更像勾引,搞得阿榮更是心癢難耐,「小生不敢造次,那妳以後天天來餵我吃粥。」沒想到自己也會耍嘴皮,扮起斯文嫖客。
「什麼小生不小生?人家才十八歲呢。我都該叫你UNCLE了。」
阿榮失笑,這小浪馬雖然年輕,一舉一動也像是二十好幾了,竟在自己面前扮春春?
扭捏作態,絕對是騷浪貨。
「我叫阿榮,你呢?」
蛇隨棍上,男女之間,都大同小異吧。
「我叫白美。阿榮?好土的名子。」一頓,「哎呀!我要走了,不然等一下西施姊姊又要罵我了。」
「還有西施?她是誰啊?比妳水喔?」
「她是護士長啦。」白美賞了一枚衛生眼,訕訕離去。
很快的,阿榮就發現,這位「西施」名過其實,一點也沒有西施捧心那種楚楚可人,反倒像電視裡那種戴著貓框眼鏡的厲害女性,動輒肝火的女暴君。
「我們這裡,上上下下沒有不怕她的。」白美這麼說。
經過幾日調養,阿榮身上的綻開的皮肉漸漸癒合,肢體也不再那麼酸痛,唯有石膏裡的那條腿依然懸吊空中,行動受制。幸好有美女每天陪自己打情罵俏,日子倒也不嫌悶。
「怎麼都沒有其他病人啊。」阿榮忽然省得打從自己醒來,還沒看過鄰床任何病友。
「我悶醫院開在產業道路旁,除了像你們這種出車禍的,一般病痛產科,誰會往這裡跑。」白美正幫自己更換點滴,瓶中深濃的綠色液體。
「那是什麼,顏色怎麼那麼怪?」
「這是營養品。順便幫你清理肚子裡的壞東西,傷口也比較不會那麼痛。」
「也不知道車行怎樣了,躺了這麼多天,少賺好多錢。」
「昏迷的時候,你們公司派人來過了,要你好好修養,他們會負責醫藥費。」
「唉!到頭還不是要往我薪水裡扣。多待幾天虧幾天。」
白美刻意彎下腰,豐滿的胸部幾乎要摩貼到自己的肩膀,一股獨特的騷味兒。「原來~你不喜歡躺在這裡呀?」
「當然喜歡,我這一輩子哪有這麼舒服過。只是出院後就沒人服侍我了。」
白美狐媚的對自己一笑:「只要你乖乖的,我以後一直陪你好不好呀。」
真的?阿榮分不清白美是挑逗抑或真心?
也不知道「乖乖的」是什麼意思?
大概,是按時打針吃藥吧。
「你要肯當我翅仔,我一輩子都對妳乖乖的。」
阿榮大膽的,順勢的,朝白美緊身護士服下的俏臀摸了一把。
「哎呀,你壞死了,什麼翅不翅仔的啦。」
可是並沒有嚴詞拒絕,甚至,連手都不曾撥開。
「我再去盛碗粥。」
話才說完,門外傳來護士長「西施」的訓話。
「白美,妳還在那蹭磨什麼?三號房待會要手術,快過去清理。」
白美急忙收拾東西出去。隔著房門,聽見西施尖啞的嗓子正在訓誡:「這次要小心骨頭的部分,前天弄得不乾淨,上頭不高興。」
忒煞風景!
何況自己還真的想吃那美味的肉粥。
然而色心已起,膽子也就大起來。
夜裡,白美端盆熱水來為阿榮擦洗身體,紅著一雙眼。
「姑娘們都對我兇。」。口中的姑娘,就是小護士們,奇怪,這醫院裡講話怎麼都文謅謅的,女人多的地方就是心眼多。
但眼前的美人兒哭的梨花帶雨,一臉我見猶憐。
「誰欺負妳,我幫你報仇去。」男人哄著。
「誰要你報仇?何況你還瘸著一隻腿。」
「別小看我,我還有另一條腿,可厲害著呢。」
白美指著阿榮健康的左腿。
「另一條腿?」
阿榮邪笑:「不是那條。妳要不要試試?」
一語雙關。
「討厭。」白美又發出叮噹般的的笑聲,「人家聽不懂啦。」
聽不懂?妳聽的才明白哩!
這小騷貨每每用毛巾擦身時,總是有意無意的碰觸到自己雄性私處,欲言又止、欲走還留,經過這麼多天的禁慾,阿榮早已忍不住,幾近爆棚。
「讓哥哥來教妳!」
獸慾大興,外加地點氣氛過份刺激,簡直置身三級鹹濕片中。阿榮饑渴的如一頭獸,又猛又急,幻想自己是A片裡主角,花招百出,急呼呼,突然----
「咔擦」一響。
完全忘了自己還掛著一條腿。
「哎喲,我的腿!」阿榮慌張的大叫,「快去叫醫生,我的腿斷啦!」
叫聲驚動了醫院上上下下,醫師進來的時候,白美甚至來不及把護士群給撫平。
護理長西施怒不可遏叫罵:「妳這隻小博美,怎麼這麼急,他還沒清創好,這下又得花時間重頭。」
一旁黑皮膚的醫生也在咆哮。
「他體內毒素都還沒清乾淨,現在又得打麻醉劑,到時交貨上頭又要不滿意。」拿起針頭,往阿榮手臂插去。
白美早已嚇壞,低著頭縮在一旁低鳴。
阿榮聽不懂他們的說什麼,當下只擔心腿是否斷了。
「醫生,你可要救我這條腿,將來吃飯生活全靠他!」
黝黑的醫生彷彿沒聽見,只是陰陰一笑,隨即走到床尾,拆去阿榮右腿上的石膏。
不見還好,一看那腿差點沒有暈死過去。
這哪是一條腿?卸下石膏後,赫見只存一條嶙峋的白骨。
「怎麼會這樣!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極度驚駭的語無倫次。
西施一旁笑語晏晏,不再冷冰。
「你是說你的肉吧,你也不吃虧,全都進了你肚子裡去了。」
那肉粥!旋即明白了,一陣乾嘔。
「你們,你們是誰你們…」話沒說完﹐四肢言語漸漸失去使喚,麻藥開始在體內運行作用。
心在飄、人在搖,什麼都聲音與畫面都開始起霧。
依稀卻聽見。
「你該慶幸!當初你燙宰我族同類時,活生生,還沒有給牠們上麻藥哩!」
原來你們你們你們…是!
但心在飄、人在搖,連尖叫都無力。
透過半開半闔的眼瞼,阿榮看見一隻一隻成人形的、未成形的、站著的、爬著的犬類搖著尾巴,露出森白的犬齒,四面八方向自己湊近,有幾隻已然匐到自己身上。
他們暢然舞動著身體,尾巴律動搖擺著,宛如歡慶一場食物的嘉年華。
開動!
牠們準備好享用專屬的美味的──「香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