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23歲搬到巴黎之前)雖然也很愛吃,可是好像沒有那麼挑剔。挑剔雖然極有可能是生下來就存在的一種性格,但是絕對會被時光、見識、際遇很多外在因素而改變。 像我們姊弟兩都很挑剔,但是我老弟不知道為什麼喜歡走平易近人路線,所以他都儘量不要太挑剔,而且他還有很多東西不吃,讓我不免懷疑他是撿來的。他的名言是:「我對台幣100塊以上的東西沒有品味。」我呢,因為很喜歡當個吹毛求疵的討厭鬼,理所當然變本加厲。
第一次去巴黎讀暑期語言學校的時候,認識了一個馬來西亞的女生M,也不能說因為認識她,於是人生從此改變(而且她要是知道了會太得意),然而她對吃那種嚴謹的態度對我很有啟發。 說起來她是個鄉下出身的,很吃苦耐勞的女孩子,什麼事情都可以自己動手,從小就習慣跟大自然做朋友,跟我們這種到了鄉下就會過敏的城市孩子完全不同。她對所有流行的、時髦的東西都不感興趣,看到喜歡的布,就想辦法做成一條奇怪的裙子;既然開始學法文,連寫日記都要用法文寫;家裡有院子就認真種植起番茄、節瓜來,讓我們大家都有得吃。
她最挑剔的事情就是對於食物。她討厭不新鮮的食材,討厭別人吃東西不認真,也不耐煩什麼都不會做又挑嘴的人。她認為這樣的男生台灣滿街都是,是她在台灣讀大學的時候覺得最不能忍受的「台灣現象」,好像也沒有反對她這個論調的理由,這種台灣男生我也認識很多。我想她在台灣四年的記憶那麼壞,跟做菜絕對有很大的關係。大家都認為台灣有很多好吃的,她不覺得(我贊成),況且就算真的有再多好吃的東西,對一個習慣自己動手的學生來說,台灣絕不是最方便的。菜市場裡面縱有琳瑯滿目的新鮮蔬菜、水果、魚肉海鮮,一個在外租屋的留學生根本很難有動手的機會。 我媽每次問我為什麼會台灣都不動手,我也很想啊,每次看到菜市場的那些漂亮的菜,我都心動得不得了,無奈家裏廚房我不會使用。
M一家子人都很會做菜,兼具了馬來西亞和她父母故鄉潮州的傳統,我沒有那個好運見過她家其他人,吃他們做的菜,但是聽她描述,我深信不疑,換做別人跟我說他們的媽媽很會做菜,我大部分都很鄙夷。 當我發現她其實是潮洲人,肅然起敬,潮州人實在太會吃了。
「你們家會做那些潮州點心嗎?像潮州粉果?」我像個很卑微的後輩。
「會啊, 那很普通吧!」口氣真大。
「真的! 你們家不會也自己做潮州滷水鵝吧?」這下子總不普通了吧?
「會啊, 我媽媽會做, 而且用我們家養的鵝。」她還是一副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樣子。
有一次我們一群人去她家吃飯,當時她還跟一個年紀比她大了不少的法國人在一起。我覺得即便他們後來分手了,他們在一起應該算是命中注定,對她的人生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她那麼愛吃,這個男生的爸爸媽媽也超會吃,他們迎接她的大禮就是一個煮飯的電鍋。那個電鍋是法國牌子, 看起來有點不對勁,但還是很感人了吧!這個法國爸爸是從科西嘉來的黑人,跟她的馬來西亞背景不謀而合。他們都是受到殖民文化薰陶,善用香料的人。 白人法國媽媽是中部鄉下來的,也是一個烹飪能手(唯一的缺點是她粗手粗腳,很會打破東西,而且不准M在家裏講英文,怕她法文學不好)。這對夫妻每次到任何地方度假,對大家來說都是福音,回來之後他們家都會多出很多特產來,而且他們完全不吝惜請客。唯一比較奇怪的是M的男朋友,當年他們在台灣認識進而同居之前,那傢伙居然每天都靠著同一家便當店的雞腿飯過日子,完全沒有從爸爸媽媽那裏學會做菜,或者是純粹挑剔的性格。
有一回我們到她家吃聖誕大餐,我這位朋友被任命負責掌廚,做了一道鵪鶉大餐。那是她第一次做這道菜,剛從食譜裡面看到的,用了法國爸爸從鄉下帶回來的燻培根,加了蘭姆酒來燒一整鍋的鵪鶉。那真是人間美味,燒出來的湯汁可以讓人吃下一鍋飯。她在泰國米裡面加了迷迭香和薑片, 還炒了蘋果來搭配鵪鶉肉。後來我曾經想要複製這個菜,不過都沒有那麼好吃, 原因大概出在那個培根肉, 巴黎市場買到的培根肉怎樣都不能跟鄉下的土產比。 以前我們最喜歡到他們家吃飯,我們只要帶甜點,其它都白吃白喝,大人不在的時候就更好了。
我們兩個一起做過很多菜,那真的是非常令人懷念的時光。 後來她搬到南部鄉下去讀國家攝影學校, 偶爾上來巴黎,還會帶些土產(土產就是鄉下親戚存在的意義)。 那時候她的男朋友已經換成一個南部來的年輕人,他們在巴黎的美術學校認識,又一起搬到了南部,還一併帶上了他們的中式炒菜鍋。那傢伙是個從小吃得好的法國小孩,自己也很愛洗洗切切,爸爸媽媽也是。M說他們每次回男朋友父母家,好像除了做菜和吃完全沒有別的活動。
最後一次見到M是3年前她來紐約,參加Robert Wilson在長島的工作坊,被請來擔任導演的攝影師。那整個暑假我都在國外,幾乎跟她錯過了,只有在她要回法國的前一天見到她,請她吃了法國很少有好吃的日本料理。我問她:「跟大導演工作開心嗎?」
「很開心啊,導演不知道去哪裡找了兩個很厲害的馬來西亞廚師,毎天給我們做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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