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聽在耳中的箴言，都是「生命誠可貴」、「自殺不能解決問題」、「有膽量尋死，為何沒勇氣生存」之類。接二連三的教師學生自殺新聞，令人惋惜感歎，令人義憤填膺，亦令人開動腦袋，盡量說些具「哲理性」的說話。
為甚麼「自殺」會引發諸多思潮，令人從生活的機器中「掙脫」一點空間來，思考生命？
法國大文豪加繆說過：「最嚴肅的哲學問題是自殺。」自殺，簡單來說，就是人類要結束自己在世存在的行為。當人認為生命再沒有可留戀之處之時，當他的生命被生活超越了之時，當他舉目四顧，世界就是如此荒謬，如此不如人意，如此缺乏意義之時，逃離現世看來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哲學的目標是生命，生命是否值得經歷，不是哲學問題是甚麼？
德國悲觀主義哲學家叔本華在華麗的餐桌前歌頌自殺。在他來看，生命只是痛苦與無聊的交替。當人的欲望無法得到滿足，他就會感到痛苦；欲望滿足了，因為沒有新的生存目標，他就會覺得無聊。如是者，痛苦無聊，無聊痛苦，永無止境。從欲望的輪迴中脫出，看來就成了高貴生活的必然；然而，自殺，自我了結，一勞永逸，似乎更為理想。
真的那麼理想嗎？
現世，對於人們來說，可能確是一個籠牢。生命就是永無止境的習慣性活動，每天面對著同樣的工作，追求著同樣的「獎賞」，他們在社會機器中打轉，有問過「為甚麼」嗎？有問過「為甚麼我要這樣做」嗎？有問過「為甚麼這些賞報有價值」嗎？即使有，社會的機動力亦不容許人們多思考，因為下一刻他們又要投入制度化的生活了。在整個過程中，最吸引的獎賞就是「存在」。人們喜歡說：「我要做到xxx，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功名利祿，事業成就，為了甚麼？「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已。而這種存在感是誰給你的？就是社會。社會機器告訴你甚麼有價值，甚麼值得追求，甚麼可被稱為「存在」。其所針對的人的弱點，只有一個：人類對自身存在的懷疑，他們對存在有所焦慮。
然而，習慣可以被打破。從來人皆畏死，渴求生存，因為「不存在」本身是如此虛無，讓我們沒法掌控，毫無實在可言，見諸人們如此戮力「趨向」存在就知道「不存在」是如何可怕。但是，當人再無法面對把握不了的令人絕望的荒謬世界時，當生活再無法給予人以存在的安全感時，人就會試圖窺探那神秘的，那透出與現世截然不同的存在的誘惑之門，這扇門，就是死亡。死亡乃生存之相反，如果生存是如此痛苦無謂，那逃離它，走向那不可知的領域的機會，讓他們抓住了一絲虛無縹緲的希望；縱然如此沒把握，他們仍願意嘗試。生活中不能證明的社會定義中的存在，他們願意放棄生命，踏破冥府之門去尋找。
冥府之門後，又是甚麼呢？蓬萊仙景，煉獄魔界，還是空無一物，甚或全然的「無」？自殺者抱持的希望，又投向甚麼地方？其實所謂死後世界，不過又是人們的描述，跟現世所有事物一般，都僅為思考和行動的對象，本質上還是現世的，只是它的定義，以至社會對它的態度皆與別不同而已。本質相同，但就是意義和位置的相異，令絕望的自殺者寄予彼岸的希望變得更荒謬。
那彼岸在人們心中既是此岸的相反，是現世以外的另一個世界，而自殺既是棄絕實在的現世生命，將生命投向那神秘的國度，那就是說，自殺者除了否定生命外，還否定了現世，因為他們認為生命再不值得活下去，認為現世只剩下負面價值甚至沒有價值，再不值得嚮往，再不值得追求，再不值得叫自己浪費時間、忍痛刻苦地等待。他們毀滅生命，就是試圖讓自己獲得另一次生命，一次盡如人意，沒有荒謬痛苦，只有希望美善的生命，哪怕他們認為彼世虛然孤寂，從現世中逃離，就成全了他們的夙願了，他們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存在」。然而，死亡是人類在世存在的大限，是我們所知的鐵一般的事實，他們儘可能從自殺感到了自己的存在，這個存在感卻令他們再無法存在了。人們或許聲稱他們追求「不存在」，但我們能夠想像到甚麼是「不存在」嗎？一件稱為「不存在」的東西，還是「甚麼也不是」的事物？連基本形象也沒有，連丁點內容也沒有，他們到底在追求甚麼，在希望甚麼？說到底還是自欺欺人，那「虛無」不又是在思維中被當成存在的，自殺者還是否定了現世，肯定了彼岸，以自己的想法加諸世外。人試圖毀滅荒謬，荒謬卻反過來毀滅了人。人試圖以毀滅自己來趨向存在，他們卻永遠得不到存在，因為他們再也不存在了。不存在的東西決不會追求存在。
我們不是已經存在了嗎？為甚麼我們還要趨向存在呢？不如反過來問人，為何要做abc、xyz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存在」，在現代社會是被社會機器定義的。社會說你存在，你就存在；社會說你不存在，你就不存在。古代三綱五常有殺身之禮，臣從君命而死，將敗師而自戕，才合乎仁義道德；現代自殺雖是反社會而行，但在本質上跟社會主流還是一丘之貉。自殺者不再認同社會定義的存在，將存在反其道而行；他們與那機器用上同樣的估價方法，只是他們將兩個分類前的正負符號互換了，將肯定改為否定，將否定變為肯定而已。雖然自殺者做出打破習慣的行為，但他們的眼光仍沒有走出機器以外。只有社會為你創造的存在才是可在現世追求的那些嗎？如果世界向人呈現的存在都不符合他們的心意，他們就要放棄生命，那不啻是將自己永遠放在被動的位置，任由社會為人籌劃；世界對他殘忍得不可接受，他就要連生命也不要了。原來生命不是自己的，生命只是社會告訴人的那堆資料，等他讀取，等他運算，運算不到，就放棄了。生命就是這樣嗎，生命就是社會的齒輪螺絲，不服從命令，就連齒輪本身亦覺得自己沒有生存價值了嗎？存在是永遠不能被規定的。它不是社會告訴你的那種。自我了結讓你感受到存在，它與他人為你定義的存在相反，但這不就意味著，還有其他在社會範圍以外的存在等著你去發掘嗎？既然現世就是如此荒謬，既然彼世就是如此不可名狀，那就不如讓今生精采，讓今生無悔，讓今生不斷存在，直到死去的一刻。死後如何，可就不是我們能夠擔心的事呵。
思前想後，還是「生存」好。這算是箴言嗎？不知道，反正路只有兩條，珍惜生命與棄絕生命，我選擇了前者，我走此路。生命如此可貴，我捨不得親手毀滅它。是悲是喜，是苦是甜，也是生命，也是經歷，值得活，值得過。
2006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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