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前一直弄得天陰寒涼的厚雲層終於吹散，陽光再次普照，且炎熱得像初夏，一切都可能是溫室效應的錯。一班懷著興奮心情的準畢業生正整裝待發拍攝畢業照片，因為溫度超乎尋常的熱，畢業袍又厚、顏色又深，令一眾等待拍攝的師生都熱得汗流浹背，有些女學生更因為汗滴，在還未拍照前已補了無數次的妝。校方安排科系拍照的次序略嫌混亂，使整個流程都不順暢，加上整理畢業袍和畢業帽已令同學們之間引發一團亂，令很多未準備好的同學狼狽上場，這就同時令已準備好的同學在課室內呆等的時間增加，過於沉悶之下他們開始在課室內玩起自拍來。
「一、二、三！」
那邊廂，親友們已經拿著一大堆花和布偶，準備進場與畢業生拍照了。
風在校園區的花園內散著步。他遠遠看著那堆家長，再看看自己，手上甚麼都沒有，就連相機也沒有，其實是來幹嘛？這天只是拍照而已，又不是真正的畢業禮……
「主人。」穿著畢業袍的昌不知從那裡鑽出來。「她們還未拍照，要待拍完才可進去。」
「嗯。」他看了昌一眼，轉頭又看著那堆吵吵嚷嚷的人群，回答起來漫不經心。
「待莉華父母來到，再叫他們替我們拍張照吧。」昌說完，忽然轉移話題。「要來見見冰的父親嗎？」
「好像不太好……」
「也沒有甚麼好不好的。在你昏迷期間他早就來看過你了。」昌搭著風的肩向著醫學院方向走去，「而且你應該也見過他。」
「有，只是現在大家身份不同了。」風低下頭來。
「你介意？」昌試探著。
風只是用嘆氣回覆。
昌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
他倆一直走，來到醫學院附近，昌向十點鐘方向的人群大叫了一聲：「李主任！」
一位個子不高、身型瘦削、頭髮黑灰白相間、架著圓框眼鏡、樣子與冰有幾分相像的中年男人回頭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他慢慢走了過來，走路時一拐一拐的，右膝似乎有點問題，從人群中風隱約看見他的胸口掛著一塊名牌，寫著「李炳輝 內科主任」。
李醫生跟昌握手，「Kelvin！恭喜恭喜。你的論文我也看過了，水準真的很高，著實說我覺得那篇論文應該是博士論文才對。」
「李醫生太誇獎了，謝謝。跟你正式介紹，這位是我養父，端木風。」
李醫生微笑地看了看風，伸出手來，風也微笑地伸出手，當兩人握著手的當 兒，李醫生改為用雙手激動地捉緊風，那瞬間，風「看」到了很多東西。
「端木先生，謝謝你。過去我一直未能好好親自向你道謝，多得你當年出手相助，冰冰她今天才能有拍畢業照的機會。」
「可惜……」風看著他的右腳，笑容有點失落。
李醫生循他的視線看著，嘆了口氣。「別在意。有些事，只能盡力而為。」
風也用雙手跟他握著，「謝謝你，若果換了是其他人，可能就不是這樣想了。」
李醫生嘆了口氣，「時也運也命也。說起來，你身體還好嗎？」
風笑得有點不自然，「真是騙不了醫生，到現在還是有點力不從心。謝謝關心。」
雙方鬆開了握著的手，李醫生看了看錶，「冰冰那邊應該也差不多了吧？我先進去交待一聲，待會我們一起去找她。」
「好。」風笑了笑。
站在一旁的昌，看著兩人之間的互動，內心有種情緒冒起。李醫生的表情變化不大，倒是風的表情寫著一萬個不自然。兩人的對話中沒有甚麼特別，語氣也是四平八穩的，但兩人之間就像是有一道很高很厚的牆，把兩人隔離開來。問題是若果要除去這道高牆，就得先找出根源：高牆是由誰築起？
李醫生轉身離開往醫學院方向走去，此時莉華的父母都來到了。
「風哥！」樣貌很像韓國大叔的容爸爸一個箭步衝上前去跟風握著手、搭著肩，「很久不見，身體怎樣？」
風微笑，「謝謝，有心。算是不錯。這陣子工作很忙吧？」
容爸爸笑著揮了揮手，「有得忙總比沒得忙的好。」
同一時間，昌衝上前去替滿手鮮花布偶的容媽媽拿著東西。「我來幫忙。」
「小晁真乖。」打扮有如韓國大媽的容媽媽兩頭張望，「蓉呢？」
「今天安排混亂至極，原本我們醫學院是最後的，但後來變成她們最後，所以現在還未行。待會跟阿冰的爸爸一道去找蓉吧，他要回醫學院去交待一下事情。」
「原來如此。那就等等吧。」容爸爸四處張望，看著那一堆堆的人群，「付了這麼多錢給小蓉來唸書，這次是我第一次來呢，這裡好大。」
「跟我們『那邊』的摩那斯聯合上學府相比差很遠。」容媽媽從包包裡拿出鏡子，邊說著邊照著鏡子來整理她那頭卷曲長髮，「中央大學學術排名是『這邊』世界前一百名以內，相信水平也不會比聯合上學府差太多。重點是這裡價錢不高，又方便我們不用搬遷。」
「最重要是小蓉在這裡有朋友，生活過得又開心。」容爸爸補充道。
「這當然了，不開心的話我寧可跟她回去『那邊』。」容媽媽整理好儀容，把鏡子放回包包內。
昌像個僕人一樣拿著東西靜靜待在一旁，每一次只要有莉華的父母在場，昌都會是這樣。風還記得昌曾說過，原本莉華在龍界生活得很好，家境不俗，只是因為與他分隔兩地多年，難掩相思之苦，也難得她的父母不介意昌曾為階下囚、被貶為庶民的背景，沒有棒打鴛鴦之餘還為了女兒快樂，父母都一同放棄龍族的安穩生活，陪她來到人間。可能基於這種「虧欠」，儘管容氏夫婦俩早已把昌視作自家「人」看待，但昌總會在她父母面前變得完全不像他自己，令風感到不是味兒。
「別擔心，這種方式令我覺得很實在。」
一想起昌說這句話時眉宇間浮現的甜，風也不好說些甚麼，因為重點正是他自己心甘情願，這就夠了。
待了一會，李醫生再過來，他跟容爸爸容媽媽寒喧了幾句，便一起向著工商學院方向走去。一路上，昌跟李醫生討論醫學問題和昌的論文觀點，風與容爸爸容媽媽聊著莉華的事，兩「父子」很有默契地替對方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
來到工商學院，他們與莉華和冰會合，而那時候兩位女生正與其他同學自拍中。
「爸爸！」冰跟同學拍完照，便走到李醫生身邊，父女兩輕輕抱了一下。
「恭喜妳，終於都要畢業了。論文進展還好嗎？」抱著冰的李醫生看來一臉嚴肅。
「爸爸⋯⋯拜託，今天拍畢業照你就不要問我這種大煞風景的事好嗎？」冰反了一下白眼，「認真給我拍照，其餘的事免談，OK？」
李醫生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你先跟爸爸拍照吧。相機呢？」風想找機會逃脫這尷尬局面。
「在莉華那邊。莉華！相機？」
「這裡！」莉華從昌手上接過相機，「風哥跟昌拍照好嗎？我叫爸爸替你們拍照。」
「好。」風趁機離開，莉華替冰和李醫生拍完照，又叫冰替她跟父母、昌和風拍好幾張照片。拍完以後，莉華衝上前，從冰手上拿回相機大叫著：「風哥！跟冰合照吧，快點！」
「風！過來！」冰笑著向風招手，昌則搭著風的肩，打了個眼色。
（醜婦終需見家翁。）
風沒有回應，只是拖慢腳步，仿如被昌推上刑場般。
冰上前圈著風的手，把他拉到李醫生身旁。
「一起拍照吧。」李醫生微笑地說。
風僵硬地笑著點頭，便改站在冰的另一邊，三個人拍了幾張照片。李醫生也很識趣地在拍了幾張照片後主動站開，讓風和冰二人合照。整個過程中，風都在留意著李醫生的一舉一動，甚至害怕得要用窺靈術去看看李醫生當下正在想甚麼。雖然心裡知道這做法太沒禮貎，但對他而言，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特別是李爸爸在場的情況下，要他跟冰這樣貼近，他心裡的那種「內疚」感便會剎那間飊升到一個極點⋯⋯
「怎麼了？」冰撫著他的臉問。
「⋯⋯沒甚麼。」風僵硬地微笑著。
「看著我。」冰的手沒有離開風的臉，要他看著她雙眼，然後在他耳邊問：「你愛我嗎？」
風聽著，先是雙眼瞪得大大的看著冰，呆了半響，才用力地眨了一下眼。
「這就夠了，沒甚麼好擔心的。」冰笑得很燦爛。
這就是李燕冰，端木風所欣賞的李燕冰。這位女生的霸氣跟他娘親蔣鳳英相比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種溫柔與霸氣的混合特質，正是令端木風著迷的部份。
「一，二，三，笑！」
風久不久就會偷瞄李醫生的臉部表情和肢體，李醫生一直都沒有流露出甚麼奇怪表情，而且都是保持微笑的狀態。換作是平時，或者是其他場合，風絕不會這樣無禮亂用窺靈術，但為了使自己的心實在一點，他今天完全違返了與冰之間的約定。當然風會這樣神經兮兮不是沒有原因，因為之前跟冰一同拍照的幾位女同學，在他與冰拍照的時候，露出了不解、難以置信，甚至是厭惡的表情。而這些東西，正是風一直躊躕著、掙扎著要不要來大學拍畢業照的原因。
冰牽著他的手，把他硬拉到李醫生跟前來，「爸爸，跟你正式介紹，我男朋友，端木風。」
風此時緊張得臉紅起來，伸出了手，「世伯，你好。」
李醫生見狀，倒是因為風的害羞反應令他感到錯愕。「你好。」
兩人換個身份，再次握手。這個時候，風又偷用了窺靈術，他這次「看」到更多不同的東西⋯⋯
冰忽然從袍下拿出手提電話、說了幾句便掛了線，「祖母終於都來了，我去正門接她，你們先聊著吧。」她沒等風反應過來，便一溜煙似的跑離現場，人群成為一一道道高牆，把端木風和李炳輝圍在一個小空間內，對風而言，就似是在刑場等待劊子手下刀一樣的難受。
「你很緊張？」李醫生握著風的手笑問。
「⋯⋯是。」
「擔心我怎麼看待你？」李醫生鬆開握著的手。
風低著頭。「抱歉……我明白做父母的都想子女得到幸福……著實說我有點擔心……世伯會怎麼想。若果換了是我，我會擔心我女兒跟這樣的人一起會不會得到幸福……」
「也不瞞你，這我的確有懷疑過、擔心過。」李醫生笑了笑，「請你別介意，其實直至剛才，我都感到很疑惑，因為你實在太『另類』。不過剛才看著冰冰跟你合照時，我才發現我女兒在這幾年間不知不覺地成熟了許多。」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只有她一個女兒，當然想她幸福過日子，而且她自小沒有媽媽疼愛，我這個當父親的又因為工作關係與她聚少離多，說不擔心她也是騙人。」
「⋯⋯我明白。」風連僵硬的笑容都硬擠不出來。
「你以前結過婚？」
「是。內子也已過身多年了。」
李醫生點了點頭。「冰冰有跟我說過關於你前妻與孩子的事。」
風低著頭，沒有回話。
「其實不止我，我媽也跟冰冰說過同一番話：報恩不是一定要用這種方法的，你知不知那儍孩子跟我們說甚麼？」
風等待著李醫生的發言。
「『愛情當然不可以拿來報恩，我只是單純的愛著他這個人而已』，她說的時候還一臉理直氣壯，也不知是日劇韓劇看太多還是怎樣。她就是這樣，總是這麼任性，我也拿她沒轍。」
風聽著李醫生這番話，腦海裡浮現的都是這個女生的身影：哭著向自己咆哮的她、冷靜地要自己「簽定不阻止靠近聲明」的她、為了捍衛她所愛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惜用惡毒話反攻回去的她，以及一直以來為了自己作出太多犧牲的她……這個女生就是這樣的忠於自我，只要是不傷害人的事情，一旦認定了，她便奮力進行到底，完全不會介意別人的目光。
「請你緊記養好身體，冰冰她任性可是出了名的，以後也要辛苦你了。」
風的腦袋被這句話炸得嗡嗡作響。他想起久遠的那一天，宋百川一臉嚴肅地說著的那番話：「若你敢令我霜兒受苦半點，我宋百川保證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對方既然坦誠地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風也不可以再逃避了。
「我自知病情嚴重，實際上能給她的不多，也不會要求她給我甚麼。但我向你保證，我會盡我所能、以任何我能做到的方式去愛護她。」
這樣的承諾，連風自己也想不到會再次向別人許下，而且是在人山人海的大學校園裡。
「風。」
冰輕聲叫喚，風才剛轉過身來，冰便以飛撲方式將他整個人抱得緊緊的。她這個舉動，直把她父親祖母、身邊的同學們都嚇了一跳。而昌捉緊機會，從人群中拿著相機，把他們這難得又甜蜜的一刻拍攝下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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