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煥兒》
＜小煥兒＞寫在幾年前剛開始上網沒多久時，受到網友鼔勵，把心中老早就想寫的故事，一口氣，好像在兩三天就寫成了。故事寫小煥兒的一生，卻只有六仟多字。和先前的＜卿本佳人＞一樣，場景的時間跳躍的很厲害。雖然主線是主人公在北上的火車上，對自己一生的點滴回憶。我用一種很矇矓寫法，像一幅沒有明顥筆觸的畫，大家慢慢看，讓一個女人一生的幾個圖片，一個一個在眼前幌過，然後我們就在我們所坐的人生火車上，繼續前行，把一切都留在過去了的過去。
故事有點悲。可是取材於真實的人生。裡面出現的人物不多，其中一個是我，就讓大家猜猜裡面的那個人是我。
（一）
老叢拉著女兒小煥兒的手，來到德記行的門口。
時值秋日，是漢城最美的季節，天空青藍，清涼寬敞的街道，乾乾淨淨，偶或秋高氣爽的涼風，帶來一兩片落葉，在行人行走的前方，打個轉轉然後就停在那裡。都市中人行走匆匆，很少人會注意到什麼。
德記行是一個小雜貸店，店裡堆的滿滿的家用品，比較不一樣的是一邊的牆壁豎著整排的布匹和裁縫用品，略有那麼一點點布料行的味道。老叢拉著女兒小煥兒的手，停在門口，抬頭望了望不算高的招牌，然後就低下頭來對女兒說：「來，我們進去。」走了幾步，來到門檻，老叢彎著腰，看女兒先抬起腳跨了過去，自己才在後面跟著，兩手推著女兒的後背進了德記行。
老叢一個人長的高高的，有著原本該屬於高貴傳統的骨架，加上挺直的鼻子，不該是個窮得沒有法子，只好把女兒送人的樣子。但是今天的事實就是如此。身上帶著毒癮，自己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活一天算一天的人，骨肉總是骨肉，自己年紀大了，要死要活就隨它了，讓一個這麼可愛漂亮的女孩，跟自己受罪，是不行的，心總是有那麼點掛掛著。
「是呀，這孩子可憐，有我這種爹！劉嫂，知道你疼孩子，孩子能跟著你，那就是她上輩子修得福哇！」老叢坐在椅子的一角，兩隻大手握著小煥的一隻小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有些坐立不安。
劉嫂伸手把孩子從老叢身邊拉向自己，笑笑地對著孩子說：
「煥兒呀，你好漂亮噢，以後你就是我的漂亮女兒囉呀！」一邊說一邊把小煥摟到自己的懷裡。然後抬頭對老叢說：
「叢大哥，你放心，孩子現在就是我的孩子了，虧不虧待了她，我不敢說，可是我一定會待煥兒像自己的一樣，你就放心，有空也要常來看看。」然後掏出準備好的信封套，放到老叢手裡。
（二）
火車隆隆的在村野間行駛。
小煥坐在靠窗的位子，靜靜地望著窗外。
窗外的景緻一幕幕地在眼前急速的滑過。
梳著一對粗粗的長辮子，穿著小碎花掛襖，十五歲的小煥兒出落的很是縹緻。小煥對這一點自己也是很清楚，當然也很高興自己的模樣，口袋裡的小鏡子，是一個難耐的誘惑，隨時隨地都想照鏡子。對著鏡中的自己，臆想著左鄰右舍的男孩子，有時只是紅上了臉，有時對自身那來自一個羞人的角落的溫熱，在沒有人時，總是閉起眼睛，讓溫熱沒阻撓的掃過全身。事後，小煥，還清清楚楚的記得，當時舉起鏡子，對著還泛著紅暈的自己，格格地笑彎了腰。
（三）
韓戰爆發時，小煥十歲，跟著大家蹦跳著逃難，在一堆難民中，小煥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很快樂。比起平時在家要上學讀書苦不堪言的日子好過百倍。帶著天真快樂的笑，穿插在老老少少裡，幫完了老的，轉身立刻去照顧小的，儼然一副小可人兒，一副小天使的模樣。戰爭結束後，小煥要求在家幫忙做生意，不要去學校。想到連續讀了兩年的二年級，回到學校還只能讀二年級，不喜歡讀書就不讀吧！自此以後，小煥就如魚得水，每天忙進忙出，做起了小當家，照顧起劉家的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
這時原來的德記行因為戰時一個聯軍的炮彈，直直的從天上掉進德記行，一家人戰後回來時，除了破碎的磚瓦什麼都沒有了。大夥兒胼手胝足搭了個磚房，戰爭剛結束，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劉家掌櫃一個呼嚕，大家就做起當時僑社很普遍的火燒餅店。生意越來越好，一大夥人過得挺熱鬧的。
戰爭的氣息總要隨著時間逐漸淡去，大家的生活也一點點趨向平靜。德和園，如今是靜靜地忙碌著，維持著一個還算不錯的小生意。而小煥也比較有閒暇感覺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慾求和渴望。
（四）
火車隆隆的在村野間行駛。
小煥坐在靠窗的位子，靜靜地望著窗外。
窗外的景緻一幕幕地在眼前急速的滑過。
『世界真的很大。』小煥在心中唸了唸。看了下腕錶，就又轉頭望向窗外。
鏡中的自己正淺淺的笑著，摸出口袋的口紅，玩弄了一會，再打開蓋子，口紅的顏色紅中帶粉，店家說這是少女的顏色，只有皮膚白潤的人用起來才好看，店家還說，自己的皮膚白裡帶紅，這種顏色用起來就最最棒了。鏡中的小煥想著笑著。忽然擺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的說：哼！老闆娘沒提我的兩個酒窩，這可是人人都誇獎的，下次一定要給她看到。說著說著，自己又高興的放聲大笑起來。
「不行！不行！媽媽說過，女孩大了，不可以再哈哈大笑，哈哈大笑是嫁不到好婆家的！」想起媽媽的話，小煥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不要哈哈大笑是小事，還有一大堆其他的事，想到那些事，心是沉了不少，可是還是對著鏡子笑了笑，這才把鏡子不捨地放回口袋，推開廁所的門走了出來。
（五）
春陽在遠方天際以輕盈之姿彈跳昇起，瞬間，抹抹晶黃，此處彼處，遍灑在這寂靜的都會一角。清純的早上，街道的店面還都緊閉著，人們多多少少都還在酣睡中。在泛泛晨陽裡，劉家老大一個人在寂靜的水泥磚路上快速的前行著。
老大今天的心裡很不舒服，為啜吸春晨的香醇，老大這些日子，總記得早點上床，早點起身，讓自己在都會吹起響亮的起身號角之前，一個人踏踏這清爽宜人的街面，呼吸一下大自然的芬芳，怎知，竟然會掉進泥淖中。那甩不開的不適，越想越是嚴重，走著走著，老大開始放開兩腿跑將起來。跑到氣吁喘喘，這才停了下來，只忙著喘氣，而不再想剛才所見令人心煩的一幕。
之後老大決定直接去學校，不想回家。
同一天的早上。
小煥被黃順興拉著手，快速的在街上近乎奔跑的往前直衝。開始時，小煥還不時的回望，望向自己的家。時而滴咕一兩個不成句子的字。但是沒多欠，小煥就靜了下來，專心的跟著黃順興急急前行。
黃順興其實也沒有什麼方向，走到一處偏僻的巷子裡停了下來，拉著小煥的手坐到地上。靜靜地兩人都沒說什麼。沒多久，小煥開始流淚。
小煥和家裡的伙計在完全沒有預警之下一起不見了，劉家除了把門關起來，不做生意之外，一家人可都是罩在颱風圈的中心，誰都知道隨時都會捲入狂風暴雨之中，而戰兢不知所措。天快黑了，老大推門進來。
「你起來的早，看到煥兒了嗎？」劉家家長嚴厲的問。老大看看大家，一臉孤疑地回說：
「沒有。」
「老黃呢？」
「也沒有。我天剛亮就出去了，發生了什麼事？」
「沒你的事，你去吧！」老大心裡暗暗地鬆了口氣，就急急的回房去了。
小煥那年十五歲。黃順興卅八，誘拐店東未成年女兒就成為事實。老大不敢對父親說什麼，但是在第二天，就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訢了母親。老大說，早上起來上廁所，推開門時看到小煥在上大號，蹲在那裡，老黃在外邊小號，但是大小號中間的一扇門是開的。
事情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劉家掌櫃要告黃順興。黃順興傳話來說：你告我，我就告你吃鴉片。劉掌櫃就決定先戒掉煙癮再告，就在這段時間，黃順興托人傳話給劉嫂說，他會和小煥結婚，會好好待小煥，希望媽媽成全他們，劉嫂說要和小煥談話，安排見了面，看小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和老黃結婚就結婚吧。」
「你不想，我們就不結。」劉嫂說。
「還是結了吧。」小煥擦了擦眼淚，就這樣以十五歲的荳蔻年華就嫁作人婦，結束了少女的歡悅時光，正式步入人生。
（六）
火車隆隆的在村野間行駛。
小煥坐在靠窗的位子，靜靜地望著窗外。
窗外的景緻一幕幕地在眼前急速的滑過。
夜裡。
捲著袖子，打著哈欠，蹲在廚房的水泥地上搓洗一盆盆的衣服。不時的起身看看爐上烹煮的紅豆沙。店裡就屬紅豆沙餅買的最好。這樣也就三天兩頭的就要煮上一大鍋備用。煮豆沙的事，在小店一開始，小煥就接了下來。以前在德和園時，她最喜歡作這件事，大家都睡了，為了煮豆沙她可以不睡，劉嫂想她辛苦，常告訴她準備些零食打發等待的時間。小妺剛開始上學，只有陪『小煥兒姐姐』煮豆沙時可以不必定時上床。小煥覺得煮豆沙那一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她可以和小妹玩家家酒，給小妺洗個舒舒服服的澡，教小妺洗比較小號的衣服。小妹身邊的小木凳上總是擺著一些小妺喜歡的糖果，小煥嘴不饞，天黑之前跑去小店選來選去都是為小妺的高興。
現在自己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都是男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長大，長大了會不會願意像小妺那樣陪我。」一邊搓洗著衣服，一邊打哈欠，一邊在嘀咕著。有時累的伏在桌子睡著了，一鍋豆子煮焦了 .在一股燒焦的味道中醒來，關了火，爬上了床。
（七）
捏熄了手裡的煙，小煥想：第六根了，該停了！
懶懶的站起身來，又停在原地。想到老黃這一兩天和阿娟的眉來眼去，想到明天還要搭幾個小時的車子北上，決定洗個澡，找老黃來一下。
「我知道你還沒睡，來，試試。」小煥把手伸進被子裡。
「睡啦睡啦。」老黃把蒙著頭的被子再蒙緊一點。
小煥把手再往前推一推。
老黃翻了下身，把自己一縮，離開了馬上就要碰到的手。
「你和阿娟行！」
「。。。」
「好吧，我自己來。」
事後，穿上內褲，抱起個枕頭，小煥就一覺睡到天亮。
（八）
第二天一大早起身，打理一下，趕火車到漢城。
下了火車，跟著人潮，走出車站。好久沒來，改啦！世界變啦！不一樣啦！小煥有些茫然。
漢城市容戰後重建的速度很快，挺在自己眼前一幢幢彼此緊貼著的聳天大樓，使小煥驚惶失措。身前身後人來人往，這些人都是城市人，在你身邊一擦而過的車，叫你嚇一跳；一幢幢的樓，不時的有人從裡面走出來，有人從外面推開厚重的門走到裡面，不見了。小煥覺得自己完全不知道世界是什麼！不知道人是怎麼回事。
後車站的樣子倒是沒有改變多少，髒亂依舊，當那條窄巷子出現在眼前時，小煥立刻變得精神起來。這是她熟悉的世界，這是個有小煥這個人的地方。拿著個小碗，到處幌，聞到誰家在燒菜，就跑去站在一邊等，或多或少都會給她點。小煥還記得自己有的時候還可以挑挑選選，誰家的味兒比較香就去誰家，特別是夏天的時候，很多家都會把那個小煤炭爐搬到家門口，大嬸大娘們，一邊燒飯一邊聊天。就算以後到了劉家，小煥有時還會在夏天的晚飯時間，找些理由跑去，只是手裡沒有小碗拿著就是了。
現在是初冬，天己經寒了，背陽的牆角還會看到冰片。已經沒落的巷路沒什麼人，小煥就直直的走到胡家的門前，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屋裡的人不少，立刻就有人認出：「是煥兒來啦。」沒跟什麼人打招呼，就直接走到胡大爺跟前，行了個禮，喊了聲胡大爺。
「你來啦，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四個一看就像是討飯的人站起身來移到屋角，兩前兩後抬起一個棺木。這時胡大娘為小煥披上了麻衣，推著小煥往門外走。門口停了輛卡車，大家上了卡車，顛顛簸簸一路開向墓地。
雖然小煥是唯一一個披麻帶孝的人，整個過程卻像是別人在做什麼，自己只要跟著就好，木木的沒什麼感覺。直到大家一鏟一鏟把土壓到棺木，而棺木一點一點不見了時，想到自己唯一的親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從此永遠在土的下面，一個心酸，眼淚衝了上來，最後則是放聲大哭，哭倒在地上。
（九）
火車隆隆的在村野間行駛。
小煥想到自己的爸爸一鏟一鏟地被埋到地底下的情景，眼睛酸了起來，用衣角抹了下眼睛。然後心唸著：劉家媽媽，你本來是我的媽媽的，我的媽媽生我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的女兒，直到你做了我的媽媽，為我洗了澡，給我穿上新衣新鞋。有了新家和新的爸媽！可是，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嘆了口氣，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自己！不想這些事！起身去廁所。
窗外的景緻一幕幕地在眼前急速的滑過。
這時在小煥的眼裡，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時間滴答滴答的過去，火車一站一站停停行行。
快到了，過了安陽小站，就該是漢城，火車會平滑的駛過專屬火車行駛的漢江橋，橋下是清澈的江水，悠悠地流著。第一次注意到這樣情景，還是為埋葬爸爸去漢城的回程上。一個人在火車上，想到來之前，和回去之後的日子，什麼都好像變遠了，站在兩個車廂之間抽煙，第一次見到自然的情象來到自己的身上，變近了：哇！江水！怎麼以前好像都沒看到江水，日子過的太忙了啦！
小煥的眼睛從那之後一點一點的打了開。回家沒多久，參加一個長輩的葬禮，才看到自己父親的葬禮多麼不像一個葬禮。父親不像父親，女兒不像女兒，看到自己。。。
（十）
「過來！」老黃醉醺醺的從外面回來。小煥迎了上去。
老黃繼續往裡走，小煥跟著。走進臥房，老黃一轉頭，抓起小煥的頭髮：說！有沒有！
「什麼有沒有！」小煥吼回去。
「賤骨頭！幾次？幾個？說！說！」一邊吼，一邊抓著小煥的頭往牆上撞。
「這件事啊！老黃，你給我鬆手！」
@「鬆手？我今天宰了你！」
「宰了我？憑什麼呀！你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你可以！你可以！我叫你可以」連著把頭往牆上撞，悾悾的聲音連響了三次。這時門開了，十三歲的老大站在門口瞪著他們。
「呸！賤人，」老黃鬆了小煥的頭髮，轉頭對老大說：「給他一個耳光！」
「你瘋啦！」小煥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兒子走向前來一個耳光上來。小煥一愣，立刻抓著比自己高出快一個頭的兒子的兩手臂，猛搖著直喊：你瘋啦你瘋啦，最後抬起頭，用一對淚汪汪的眼睛對著兒子問：
「你打媽媽，你做的對嗎？」兒子把身子一轉，甩開母親的手，走了。小煥哭倒在地上。
（十一）
火車駛進安陽。一個小站，小煥看著上車下車的人，想著他們的身份，他們的關係，一個小女孩，牽著母親的手，小煥看著她，自己笑了笑，一個帶著些心疼的笑。
車子開動了，小煥看見車站的路邊還種了些花，很飄亮。看了看手錶，把一直放在腿上的花布包袱，慢慢地解開來。包袱的花色是多年前的花色，裡面放著兩件掛襖，小煥拈著兩個肩頭，抖起來看了看，放回去，拿起旁邊的口紅，打開看了看，紅裡帶粉，只有年輕少女用起來才好看，最後，小煥拿起鏡子，對著鏡子笑了笑，冉特意的嫵媚了一下，然後都放回去，重新把包袱結了起來，提著站起身來。
（十二）
初夏的漢城，是宜人的季節，夏天之於一年，就如同清晨之於一日。清新，振奮，空氣中到處散發著光明的響往。拖著幾十節的北上慢車，鳴著汽笛，噴著嬝嬝飄昇的黑煙，自橫跨江面的跨江橋，隆隆地駛過。漢江面上涼風習習。暈黃的夕陽映在波波前行的水面上，泛著閃閃的光明。
小煥，剛過了卅的生日，站在車門看著夕陽的江面，回想著自己。車行的速度帶著氣流撲撲的吹拍著小煥的長髮和輕質的衣裙。小煥將身子略向外傾，迎向風來的方向，讓長髮，全吹到兩耳的後方。
突然，汔笛，嗚－嗚－的鳴響起，扶著車門把手小煥的十指，打了開來，急速地，小煥的身體，翻滾地向夕陽的江面，伴著天際嗚－嗚－的鳴聲，墜落下去。
（十三）
當一切都過去之後，只有車門旁一個十多年前最為流行的花布裁製成的方布塊，將兩對對角打結起來，所成的一個小包袱，略顯孤獨地被遺留在那裡，裡面沒有名字，只兩件掛襖，一枝口紅和一面小小的鏡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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