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6927 骸綱 / Season Autumn / 066.~070.
066.
儀器的運轉聲規律的在醫療室內響著,偌大空間是由一片令人看久了也會感到恐懼的白色充斥而成。過大的風拍打著緊閉的玻璃窗,卻依然撼動不了室內過於沉重的情緒。
白色繃帶就算纏著受傷的雙手卻也依然滲著點點殷紅、清黃色的液體在點滴罐裡不斷地自細管傳至埋著細針的屈肌處,澤田綱吉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
柔嫩的指腹在澤田綱吉毫無血色的臉頰上輕觸著,微斂地任由眼裡不斷流出的晶瑩沾濕整臉、笹川京子緊咬唇不讓自己的哽咽聲在寂靜的空間裡成為突兀的一環。
她沒有道理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
幾年前的那些事,六道骸突然的消聲匿跡,自己要好的朋友抱著自己痛哭、那什麼都不願說只徒留對不起三個字的哽咽,以及在昏迷許久後的醒來卻變了一個人的澤田綱吉──
像是少了靈魂的空洞娃娃,儘管他的笑容依然絲毫不差的展露──但熟知澤田綱吉的人怎可能不會發現他的外表與內心早已對不上頻率?
──對不起。
笹川京子輕笑,她一直都稱不上最迷糊卻也不是最精明,但她也隱約察覺事有蹊蹺,只是她寧願選擇漠視也不願將之成為自己崩潰的理由。
當自己的婚期將至,然而新郎的心卻是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而她與他的心早在那時就無法在同一條路上行走──在猜測過後她並不後悔。而當然、時間也沒有給她機會去後悔。
澤田綱吉醒來後的談吐與舉動令她隱約察覺、他似乎失去了對六道骸的感情,就算還擁有也只剩下小小的、模糊的幾近消失的記憶而已,然而──笹川京子在此時做了決定。
她要繼續陪伴在澤田綱吉身旁。
就算早已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在自己或是任何人身上,她依舊如此打算。
如果你問她能得到什麼好處、或許她並沒有更好的理由去使你信服。但當她努力的隱忍眼角氾濫的淚水便極盡的揚起一抹溫柔的笑容時,你只能要自己去相信──這的確是她內心真正的理由。
「小綱已經失去他了,我不能再讓他失去我。」
這是何等美麗的情操──然而就算再美、自己所冀望的人聽不到,又有何意義?
秋色滑落無聲的淚,一連串的晶瑩透著再也無法回去的一切。笹川京子的指腹在澤田綱吉的臉上摩娑著,然而朝崩潰駛去的哽咽聲卻再也無法使之滅跡。
「……京子?」
那雙過分透徹的雙眼與那一聲輾轉初醒的沙啞,告知著兩人終得正視這一連串的折磨與悲傷。
無數畫面朝自己侵襲而來,那些過份熟悉卻也過份陌生的記憶令他咬緊的唇因為痛楚而滲了些慘白。
當澤田綱吉終於下定決心去握緊那朵自己視之為寶藏的蓮花時,同樣也意識著他寧願選擇知道一切也不願繼續當隻鴕鳥將頭埋在土裡的漠視所有。然而在碰觸的剎那腦中突如的痛楚令他幾近瘋狂,滿載的罪惡也令他想就此致自己於死地。
那蓮花上的露珠從來就不是露珠,是六道骸載滿絕望的淚珠。
拋棄責任選擇悖德那是在前往六道骸房間時就已下定的決心,然而六道骸卻拋棄愛情選擇讓他依然能夠是個不負眾人期望的首領,澤田綱吉得到的一切全建立在六道骸的犧牲上。
但他怎能夠這麼做──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為他無怨無悔的奉獻、更何況是感情?六道骸抹去了他對他的感情,然而卻依然保留他對澤田綱吉的感情──這種事情怎麼可以被允許?
他忘記一切然而對方卻記得一切,就算這成了得到與犧牲的必要也令他感到內心痛到快喘不過氣──為什麼澤田綱吉必定是得到的那個人,為什麼六道骸必定是犧牲的那個人?
沒有誰可以給誰答案,也沒有誰可以說這是早已決定的命運──那不過是誰先選擇了想走的道路罷了。既然六道骸選擇犧牲,那麼澤田綱吉早已沒有選擇權的只能獲得。
魚與熊掌從來就不可兼得。
067.
六道骸從來就不是個會讓自己的情感暴露於此的男人。
他能夠笑著面對所有,並非說是他缺乏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只是他並沒有像正常人那般地渴望得到這一些──或者該說、這些情感對他來說不過就是累贅,他甚至是不屑擁有。
──所以在他親手抹滅澤田綱吉對自己的感情時,沒有任何絕望沒有任何悲傷在他的身上出現過。他依然是他自己,他依然是骸,他依然是外人眼中曾揹負著「背叛者」這個名詞的人。
只是背叛者,不是六道骸,沒有人在乎六道骸,沒有人在乎骸如何了?怎麼了?遭了什麼事受了什麼氣?沒有人會為他寧願失去性命也要自己還活著,沒有人會認為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誰而付出。
並非已習慣這種非人待遇,只是他已厭倦再去解釋。這個世界他走了不下百次,人生百態就算閉著眼就算沒有親手接觸到事情的核心、他也可以想像出人類為了自己而自私自利的模樣。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仁慈的,自私對他來說是最好的讚美。所以他從沒想過當他笑著對庫洛姆說不用擔心、他將澤田綱吉對自己的感情消除時,那映入的會是多麼令人心碎的淚顏。
「做這樣的選擇,骸大人不痛苦嗎?獨自的承受也不願意讓BOSS受到任何傷害……真的,不痛苦嗎?」
我痛苦嗎?對著庫洛姆他依然保持著笑容反問。曾經他想著如果自己擺出難過或是絕望的表情,或許那會讓自己還有一點身為人的感覺以及會讓庫洛姆好過一些──
只是他無法這麼做。
好像只要牽動一絲臉上的肌理,就會有什麼東西就此潰堤。
──那時的他直到現在才明白,人在情感已完全掏空時是沒有感覺的。而他稱之為東西的愛情早在他踏出門的那一刻就已摔的不留半點殘骸。
「獄寺先生來找您……骸大人?」
回憶瞬間從過往回到現實、六道骸勾起唇角看著眼前以疑惑目光望著自己的庫洛姆,他輕搖頭表示著自己沒事後便頷首讓庫洛姆將人帶進來。
「真難得啊。」
「廢話少說,要不是第十代首領你認為我找你會有事情?」
瞥了眼放在桌上的熱茶,獄寺隼人瞇起眼惡狠狠地瞪著眼前坐在椅子上優雅交疊著雙腿的男人,依然站著的似乎沒有想坐下來談的意思。六道骸微挑眉以眼神示意庫洛姆,而她在收到眼神後便頷首朝外離去。
「坐下來吧、獄寺隼人,我倒要問問你──什麼時候彭哥列的事情會扯上我了?」
「這麼急著撇清關係?你不要以為你什麼都沒說我就不知道幾年前的事情也與你有關!」
環顧四周只剩下兩人,他哼的一聲拉開椅子坐在六道骸的對面,眼裡透露的怒氣絲毫沒有減輕的意味。聽到此話的六道骸挑眉,輕啜口熱茶他再度啟口,
「哼哼,幾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會知道?我可是有段時間不在這裡呢。」
「那還真不湊巧,事情就發生在你離開的那一天。」
聽著六道骸所說的話,獄寺隼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衝上前揪著他領子質問的衝動。粗魯的拿起桌上已涼一半的茶,他啜了好大一口後頓了下便再度說下去,
「第十代首領很天真……他認為對你的感情只有他自己明白,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句話你聽過沒?我不能以自知者的角度去關心所以我什麼都不說,但你──讓他的記憶消失了,對吧?」
「會做這種事的只有你,在你離開的那一天,第十代首領也是從那天開始昏迷。而在他醒來後卻沒有問起你,甚至連我問起你的事情他也是一臉茫然,這是一個對深愛的人會有的表情?你說這跟你怎麼脫不了干係?六道骸!」
緊抓著椅子的把手、獄寺隼人因為激動而微傾身的舉動卻沒有引來六道骸的退卻,他依然維持著一貫笑容。再度輕啜一口茶、那異色雙瞳富有興味的盯著眼前人。
「不能以自知者的角度去關心所以你什麼都不說?哼哼,該說天真的是你還是彭哥列?你不認為你不說只是為了不淌這趟渾水?那只不過是自以為是的關心罷了。」
「你──」
「哦呀,我話還沒說完呢──還有,你有什麼證據說我讓彭哥列的記憶消失?可不要亂誣陷人呢,我可是很忙的怎麼會去做這種無謂的事?更何況──讓彭哥列的記憶消失對我來說,並沒有半點好處。」
他只是背叛者,不是六道骸,沒有人會為他寧願失去性命也要自己還活著,沒有人會認為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誰而付出──更沒有人會認為他會就此選擇犧牲令他痛不欲生的事物。
只因為他從不將那些情感表露於此,
六道骸之於每個人──不過就只是個令他們敬愛的首領崩潰的主要螺絲。
聽著六道骸的話語、獄寺隼人開口卻無法反駁任何一句,該怎麼說明自己的猜測並非只是猜測?該怎麼說明自己親眼所見那人崩潰的模樣?說再多也無法使人信服的無力感瀰漫全身。
「……算了。」
緊咬下唇他站起身,剛剛的怒氣在此刻卻消失的毫無蹤跡。不理會還未喝完的茶、不理會踩在木質地板的步伐多麼沉重──直至他的手在碰上門把時他側身瞥了六道骸一眼,
「你不認帳就算了,但我還是得把我來這裡的目的對你說清楚──第十代首領全都想起來了,而他在想起來的同時也打算自盡。」
語畢後他不等六道骸回應便唰地打開門再重重關起,對於一直站在外頭的庫洛姆他並沒有感到意外、只是那瞠大的雙眸內染了點濕氣的令他著實的愣了下。
「獄寺先生,你說BOSS他──」
踩著小步伐的跟在獄寺隼人後頭,急切的語氣令獄寺隼人感覺的出來眼前這女孩是真的關心澤田綱吉的。抿緊唇他不說任何一句的向前走,直到兩人所在的地方離六道骸的房間有段距離後他才停止腳步。
「第十代首領想起來是事實,自盡或許是謊話,我也希望是謊話……只不過我想第十代首領應該不會那麼輕易的就放棄生命。」
「那為什麼……不對骸大人說實話?」
聽著獄寺隼人這樣說、她的擔心的確減輕不少,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滿腹疑問。在問出口的同時庫洛姆看見獄寺隼人眼中閃過的一絲沉悶,抬眼望著遠方的碧綠眼瞳載滿了複雜。
「如果這樣的謊話可以讓那傢伙不再那麼消極就好了。」
如果說不斷輪迴就只是為了再見他一面,那為什麼當你見到他時卻是選擇犧牲而不是選擇奪取?如果──全都只不過是如果,現實與想像的差別總是大的連千萬柳絲都無法比擬。
他的時間早就停留在那一晚,再也不曾向前邁進過,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被自己親手摧毀的那種空洞感也令他明白他早就停留於那片黑暗,再也停滯不前。
閉上眼六道骸靠向椅背仰起頭,手上那杯熱茶與獄寺隼人離開前遺留的那杯持著同樣涼意,連杯中物都像是反映持杯者的情緒一般的無法盪起美麗的漣漪。
謊話謊話謊話謊話謊話謊話謊話──六道骸說的一切全都是謊話。
什麼這種無謂的事、什麼消除記憶後對他沒有半點好處……他怎能夠在外人面前說出他的真心話?那些猶如撕裂般地痛楚他早就以一層又一層的謊言包覆,連同他自己也無法看到那最裏層的真實。
「綱吉……」
──連在蓮花內埋藏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被硬生生的挑起。
勾起唇他發出低笑聲、再也無法自制的以掌覆蓋自己的雙眼,不論濕潤如何地沾濕自己的臉龐、不論那緊咬的下唇是多麼地顫抖,他也早就已經……
……早就已經無法再為了他而自私地選擇留下了。
068.
「我從沒想過要從他身上得到幸福。」
雙眼盯著天花板上那不斷轉動的風扇,他微啞的嗓音卻是意外的平靜。他感覺到原本握著自己手的人漸漸地鬆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空氣的碰觸。
「為什麼?既然沒有想從他身上得到幸福,那為什麼……不回來呢?」
沒有想像中的歇斯底里、沒有想像中的崩潰哭喊,一切來的太突然卻也似是意料中,兩人過於平靜的對話不禁連內心都升起一股恐懼──像是這一切,早就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澤田綱吉並沒有讓視線映入笹川京子的身影、他讓她失去了原本的他,也讓她為了他獨自撐過這一切佈滿荊棘的道路。在明白自己丈夫的心早就不在身上卻仍堅強的不願離棄,就為了讓他不再失去任何人──
對於笹川京子,他虧欠的不僅是這幾年所換算而來的愧疚而已。
「對不起,京子。」
對她歉然一笑,澤田綱吉不能再讓笹川京子為了自己而浪費她的時間。在他的記憶空白的那幾年他也隱約明白──就算兩人處在同一屋簷下,然而言語上的關心早就充滿了不安與未知數。
笹川京子很早就明白她再也不是澤田綱吉的唯一,卻仍死命地想留住那一點殘存。
「……小綱,你知道嗎?有時你的這種笑,總是讓人心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站起身她微微退後,順著臉頰滑落的淚水她勾起一抹淺笑,全身的無力感卻也令她無法再藉由任何東西撐起,無論是有形或者無形──那一點殘存終究還是帶給她失去。
「我們暫時分開想一想……好嗎?離婚這件事,我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緊咬住下唇,顫抖的手緊掩住嘴的不讓任何哽咽壓倒好不容易撐起的平靜。她歛下雙眼的不再看澤田綱吉,連再見也沒有說的就此轉過身踏著步伐朝外離開。
她不願意再聽到任何關於澤田綱吉的答覆,她深怕待的越久那長期以來壓抑的崩潰就會反噬的越大。
如果可以,她希望再次見面時,他們還是如最初一般,誰都沒有改變過。
所以說這只是願望,因為連她再怎麼地欺騙自己──她也知道沒有誰可以回到過去。
秋天的氣息早就在還未發覺時就已存在。
六道骸踩在滿地枯葉編織而成的地毯,迎面而來冷風吹的他單薄的身子幾近瓦解,及腰的深藍髮絲被風吹的糾結、然而主人卻沒有想去理會的意思。
「……你怎麼會在這裡?」
站在禿樹前的男人在聽到他的腳步聲之後警戒的轉過身,然而在見到來者時那彼此眼中閃過的突然都是如此地清晰。
輕笑了下六道骸聳聳肩以示答覆,踏著地面的碎葉他走到男人身旁,然而卻沒有再啟口的打算。並非是他不想講些什麼,只是此時的他就連自己在做什麼也無法明白。
在黑暗中再度被一層一層的黑暗包覆,他看不見一絲光線猶如烏雲密布地遮掩住陽光四散,不論是外在或內在──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席之地可以容許六道骸的存在。
「喂,你現在這樣子看起來很令人討厭。」
「聽說你和跳馬在一起了?真是不可思議啊。」
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雲雀恭彌有些詫異的瞥了眼站在身旁的六道骸。似乎感覺到他的視線、六道骸側過臉對著雲雀恭彌。儘管眼裡倒映著雲雀恭彌的臉,但那空洞的眼神卻已顯露出他的心不在焉。
「現在的話題可不是在我身上,你是怎麼了變得像個白癡一樣?」
「哦呀?雲雀恭彌你在激動什麼呢,我不過是──」
話還未說完、六道骸的領子陡然被用力一扯,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的連彼此吐露的氣息都感覺的到那溫度與頻率。
雲雀恭彌瞇起眼狠狠地瞪著眼前的他,垂在大腿側的拳頭已緊握許久、然而在下一秒他卻嘖了聲甩開扯著的人。瞥了眼正優雅整理著衣服的六道骸,他似乎突然知曉了什麼事。
「別對我說一些你怎麼了這類關心的話,會說這種話的可不是我認識的雲雀恭彌吶。」
「這句話你留著自己用,你現在這樣子也不是我認識的六道骸。你選擇回來義大利不就為了了結某些事?怎麼,和草食動物談不攏?」
其實雲雀恭彌在今天早上得知許多事,諸如離開已久的六道還在前幾天終於回來義大利、諸如澤田綱吉不知什麼原因受傷了現在正躺在醫療室。
他還記得幾年前六道骸離開時的事,而在六道骸回來後又再度發生事情,正巧的是主角還這麼剛好就是這兩人──就算再怎麼笨的人也無法不去聯想他們的關係,更何況是在一開始就知曉的雲雀恭彌?
「從來就沒有什麼談不攏的事情,你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多事了吶雲雀恭彌?」
就算六道骸以譏諷的語氣對著雲雀恭彌,他也知道那不過是他不願意說而假裝平靜的偽裝。並沒有對於他的嘲諷給予回應,他將落在肩上的枯葉拍下後便跨步離去。
「幾年前你選擇離開,現在回來了又打算重蹈覆轍?」
毫無半點音調起伏卻重重打擊著耳膜的話語──
然而六道骸這次依然選擇沉默。
069.
是沉默嗎?是吧──其實不是吧?
當繁星點綴一片藍絨色的夜,當走廊徒留整片黑暗吞噬他的身影,當眼前只剩一小方格的亮光反映著他的蒼白──是何時開始只讓自己的目光追隨著那不該追隨的事物跑的?
沉默是否會驅使一切化為傷害自己的利刃?選擇不說選擇不做的直至最後──就是讓身體的主動代替了你心裡的被動。
斂下眼六道骸不去正視那透過毛玻璃而顯得過度朦朧的亮光,垂於大腿側的雙手握緊又放開的不斷重複。如果真的放膽一試是否就不會讓那麼多後悔充斥自己?如果真的就此轉身離開是否又會讓更多遺憾加諸於此?
手擲一枚硬幣,如果是人頭像就代表前進,如果是數字就代表後退。
「──進來吧。」
然而掉落在地上的,是蛇髮女。 (註十三)
屏息呼吸踏著每一寸加近距離的腳步,無法令人忽略的驚愕與熾熱充斥於兩人不斷交會又撇開的目光。
醫療室,兩個人,在醫療室裡各懷心思的兩個人。
「……那麼晚了怎麼還會來這裡?哪裡受傷了嗎?」
「我沒有受傷哦,是聽說你受傷了於是才來看看呢。」
微微動著包裹著繃帶的手,澤田綱吉垂著頭問著坐在床邊椅子上的他,六道骸輕搖頭後便帶著輕挑的語氣回答著。儘管兩人的對話是如此平常,然而內心的掙扎卻是彼此都無法看透的。
「喝點水吧?受傷的人該喝點水。」
語畢後六道骸逕自走到飲水機前,背對著澤田綱吉他拿起一個放在櫃子裡的玻璃杯、垂著眼簾他拿起玻璃杯站在水槽前沖洗著。沒有任何突兀打破現在的無語,他們彼此都盡量維持著這詭異的短暫。
將玻璃杯洗淨後在裡頭裝了七分滿的開水,他轉身再度走到澤田綱吉身旁將水遞給他,而自己卻沒有再久留的意思。踏出步伐他朝門口走去,然而澤田綱吉突然的喚聲卻讓他頓了腳步。
「……又要走了嗎?就像那一晚一樣,留下一句因為我對你來說很特別,然後……再度的把我對你的感情,全都抹去嗎?」
手輕輕的貼上門板、六道骸沒有回頭亦沒有回答,然而那如此淒涼的語氣卻與幾年前的急切畫上了等號,再也無法讓他有重蹈覆轍的勇氣。
同樣的一幕,瓷磚地板與大理石地板、淺色衣裝與深色衣裝、渴望的雙眼與壓抑的雙眼、握著玻璃杯的手與貼著門板的手──然而這次不同的是,他收回了原本欲離的腳步。
背對著澤田綱吉他揚起一抹弧度,當初那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勇氣已在多年後被風刷的只剩下苦澀存留,他的沒有遺憾早就不如他口頭上所說的那般風輕雲淡。
「不是的。」
低沉柔醇的嗓音就算再少字也令澤田綱吉感到眼眶酸澀,刻意去漠視那早已不顧主人意願而滑落的眼淚,他緊抿唇不再啟口。一個解釋,他在等六道骸給他的一個──關於兩個人的解釋。
「澤田綱吉,我不能成為你這生的污點。」
──不能、不會,也不允許。
070.
你有想過讓鋒利在你跳動的心臟上劃過一痕又一痕麼?那是連想像都無法忍受的顫抖,更不用說自己會自願當個實驗品來任人宰割。
肉體的難過與心理的痛苦到底是哪個比較讓人絕望?逐漸從腳底竄上的冰冷令六道骸眨了下酸澀的雙眼,毫無防備的他此刻依然背對著室內的另一個人。
「……為什麼那麼直接下定論?為什麼你連我的意願都不問就選擇這樣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無數疑問在澤田綱吉的內心裡不斷咆哮,然而他的表情與語調卻仍然還是保持著鎮靜。幾年後的洗禮終究還是得讓他學著隱藏任何弱點,比起外在的滿滿傷口、內在的無數墜落更令他不堪一擊。
「如果問了你的意願,我可不確定還能不能對你狠下心呢……記得嗎?我說過你對我來說是個很特別的存在,為了杜絕可能影響我的因素,所以你的意願我並不打算採納呢。」
「既然對你來說我是特別的……那麼狠心的,到底是誰?」
語末伴隨著身體的碰撞聲,澤田綱吉跌落在冰冷的瓷磚地板上──不要過來,抬起眼他冷靜的對著欲朝他過來攙扶的六道骸下了禁令。
狠心的,到底是誰?
六道骸狠心的不顧他的意願抹去他的感情,然而真正保有完整的卻也是六道骸。如果說一個忘了全部的人以及一個記得全部的人,承受一切的必然是那個記得全部的──那麼、狠心的,到底是誰?
「昏迷後醒來的日子……我知道必然有少了原本存在的東西,但我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少了?那種茫然不安你知道嗎?全部的記憶變成一段一段的,而我卻一直沒有辦法連結起來,那明明本來全都是我擁有的啊……」
「骸,你說你不能成為我這生的汙點──你選擇了讓我當個受人愛戴的首領……那你又獲得了什麼?你的犧牲又該讓甚麼來彌補……?」
逐漸哽咽與滑落的淚水在瓷磚地板上反映著他的面容,誰獲得與誰犧牲早就在幾年前成了無法扭轉的定數,遲來的彌補以及遲來的捨棄從來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面對著眼前自責的他,六道骸緊抿唇垂下眼的躊躇之後還是選擇朝前跨出腳步。他很確信澤田綱吉不只想起了他對他的感情,更去猜測了自己是否獲得一切以及他是否犧牲一切的這種怪問題。
「也不全然都是犧牲……至少,我得到了你的愛情。」
輕嘆了口氣,他蹲下身讓手掌覆上那被繃帶纏緊而毫無知覺的手背,望著澤田綱吉抬起頭的脆弱表情,他勾起唇角伸手拭去那積在泛紅眼眶上的水氣。
儘管那些根本從來未被允許過,但他仍覺得自己並非是犧牲了所有……起碼在選擇抹去倆人之間橋樑的前一刻,他已知道澤田綱吉對自己抱持著與他相同的感情。
──對他來說,只要知道這一點、便已足夠。
「澤田綱吉,你對我來說是特別的,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會是──只是你還是得當個稱職的首領,你不能失去任何人對你的尊敬。你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不會變,而今晚我們見過面、我們說過的話,也都會成為過去。」
粗糙指腹順著泛紅眼眶朝下撫著他沾滿淚痕的臉頰,六道骸任由自己將內心的話全數吐露。今晚的一切在明天過後都將成為彼此渺小的回憶,不會深記也不會懷念──因為他早已決定讓狀況回到最初。
澤田綱吉是明白的,在六道骸淺白的話語下他明白彼此都不曾變過,就算是幾年前或是現在以及未來、他們對彼此的感情都不會失去原來的本質,只是這份感情能永遠保有卻永遠無法見光。
「既然這些都會成為過去,那麼、」
繃帶的粗糙感帶著一小片由指縫間遺留的朦朧遮掩住六道骸的視線,沒有任何過問也沒有任何拒絕的他緩緩閉上雙眼,而沾染著微鹹濕氣的唇在下一秒就此覆上自己。
「……這就會是最後一次了吧。」
從來就沒有第一次或是最後一次的差別,這一次終於順著彼此的意願讓倆人都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過去的事情便是過去,沒有再回頭的可能,也沒有再存在的可能。
只是明明都是倆人的意願……
但為什麼,你覆上的雙手會染上濕潤,你欲啟口卻只能發出一連串的嗚咽聲?
註十三. 里拉正面為蛇髮女,是義大利 在1861年至2002年的貨幣單位,目前歐元為流通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