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指甲
花了很長的時間，把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完全看完之後，老婆把書重新放回書架上，看起來完全沒有被閱讀過的痕跡。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把下午的氣味吹散得乾乾淨淨。時間已經接近黃昏，可以看見夕陽在晚霞中緩緩地落下。
「呀，老伯，追憶似水年華真是一本了不起的書。」老婆說。「雖然不太明白裡面寫了什麼，不過總之全部成為回憶的一部份了。就像重現的時光，今昔結合才是完整的生活呀。」
「老婆。」
「什麼事？」
「我想問一件事情。」
「好啊。」
「為什麼指甲會不斷地生長？」
老婆歪著頭想了一想。「這是個很難的問題。」她說。「如果指甲不生長，我就不能再幫你剪了。就像若時間停了下來，回憶也不會再增長。對嗎？」
「這個我也不太知道。」
「那麼就不要再想了。」
「我也這樣想。」老伯說。「總之指甲生長了，老婆你就會幫我逐一修剪。生長，修剪，生長，修剪。這樣一來我也安心了。」
「是的。你這樣一說，我想也差不多到了剪指甲的時候。」
「那是重要的大事。」
「是的。非常重要的大事。」老婆笑著去取指甲鉗。
「老婆你知道嗎，」老伯說。「指甲必須等到該剪的時候才能剪。我想在那之前，我要先睡一睡。我今天很睏。」
「可以呀。」老婆拿著指甲鉗，坐在老伯的沙發旁。「把長長的指甲修剪以後，吃過晚飯，或許你還要再看過大長今才願睡呢。」
「老婆。」老伯看看老婆的臉說。
「什麼事？」
「大長今一早播完了。」
「是嗎？那麼那些人每天晚上還在穿著那些衣服做什麼？」
「這個我也不太知道。」
老婆慢慢用指甲鉗剪掉老伯的指甲。是非常慢的速度，而且也非常的細心。
「我們這樣經歷了種種事情，兩個人一起也已經有五十年了。在這之間我們還是一直的幫對方剪指甲。最初只有我幫你剪，可是後來我就覺得不公平了。於是你也要幫我剪呢。不是我自豪，我剪指甲的技術非常好。相反你就馬虎得多，每次也剪得太入，十指痛歸心啊，老伯。你要是肯細心點就好了。想起你第一次幫我剪指甲的事，現在我的手指也好像有點痛呢。我們這一輩子的時間，回憶起來就像不久之前才發生似的。這種過去不像過去的感覺，我想普魯斯特也是知道的。所以才寫得出那本書。不過，不管怎麼樣我想說的是，你知道，每次剪指甲的時間也是我最幸福的日子。關於這個，我不能不感謝老伯才對。但是老伯也不必感謝我。當然你說感謝我我也很高興，你明白嗎？」
老伯沒有在聽。他已經閉上眼睛，發出很規則的鼻息。
「這個人真是的。」說著，老婆已經剪好了老伯的指甲。
老婆回到廚房準備晚飯。她打開白色的冰箱，一面嘀咕著什麼一面檢查食物。最後拿出雞蛋、青椒、蘿蔔和油豆腐。老婆先把青椒洗乾淨切絲，先炒起來。然後把雞蛋打在深口碗裡用筷子攪打混合。在一個大小適中的平底鍋上作了兩個放青椒的煎蛋包。然後她再以熟練的手法煮著蘿蔔和油豆腐。溫柔的氣味飄散在房間裡。
老伯稍微移動身體，安靜地發出鼻息，然後就一動也不動了。
「真要命，這個樣子一定又會睡上兩、三個小時吧。算了，還是要把晚飯煮好。」老婆看了看老伯，心想。
可是事情並不像老婆所預期的那樣。晚飯時間之前，老伯就死了。他在深深的睡眠中安靜地斷了氣。臉上就像平常那樣極為安詳，和睡覺可真沒兩樣。只是沒有在呼吸而已。老婆搖了好幾次老伯的肩膀，試著呼喚他的名字。可是沒錯老伯是死掉了。沒有脈搏，呼吸完全停止了。他已經再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醒過來了。
和死者在同一個房間時，覺得其他的聲音正逐漸消失。周圍的現實聲音，逐漸失去現實性。有意義的聲音，終於只剩下沉默而已。那沉默像沉積在海底的泥一般，逐漸加深。在腳邊沉積，積到腰間，積到胸前。雖然如此老婆還是長久和老伯兩個人留在房間裡。她在沙發上坐下來，望著老伯的側臉，實際感受他已經死去的事實。要接受這一切花了很長的時間。空氣開始有種獨特的重量。
「嘿，老伯。」老婆對老伯說。「你這種死法也不錯噢。」
老伯在深深的睡眠中，應該是什麼也不想了，只是靜靜地就那樣死著。死相也很安穩，看起來似乎沒有痛苦，沒有後悔，也沒有迷惑的樣子。這樣也好，老婆想，就像從一個睡眠到另一個睡眠那樣。活著的時候要積多少的陰德，才能夠有這麼安詳的死法？一面看著老伯死掉的臉，老婆一面無意間想著這樣的事情。
「嘿，老伯，死掉了也沒辦法，可是我一個人要吃光所有的晚飯也真傷腦筋呀。」老婆朝死者出聲說。可是當然沒有回應。
老婆深深嘆了一口氣。她開始收拾碗筷，把桌上的晚飯原封不動地包上保鮮紙。因為口渴了，從廚房的茶壺裡倒了一杯茶喝。然後她走進客廳，再看一次坐在沙發上的老伯的模樣。老伯看起來不像死了。看起來像還在安靜地呼吸的樣子。看來好像會就那樣坐著說「老婆，你攪錯了我沒有死。」不過沒有這回事。老伯確實死了。奇蹟不會發生。他已經越過了生命的分水嶺。
她喝完了茶後，去走到沙發前面彎下腰來，把指甲鉗拾起。然後走到窗邊，從陽台仰望夜空。天空和早上一樣只有一、兩朵灰色的烏雲。沒有下雨的跡象，也不像會打雷的樣子。側耳傾聽，也聞聞空氣的氣味。可是沒有一點改變的地方。今天世界的中心主題似乎是「維持現狀」的樣子。
「嘿，老伯。」她對死掉的老伯出聲說。「也就是說，我們在這個房間裡，一起經過了不少日子，所以啊，我和你兩個人老老實實地等待死亡的來臨也是理所當然吧。可是你還未幫我剪指甲呢，為什麼你總是要佔我的便宜？」
可是當然沒有回答。
老婆在屋子裡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沒有再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天氣沒有改變。百法百中開始播放，學警雄心之後是秀才遇著兵，電視機的畫面平滑地滑在時間的水平。沙發上的老伯繼續死著。時間只是無情地流過而已。就像平常一樣，沒改變的一天。
十點了。
「嘿，老伯。」老婆對老伯出聲說。「只要一下就好，可以請你起來一下嗎？老婆現在有點不知所措。而且好想聽老伯的聲音。原來大長今已經播完了。」
可是老伯當然沒有回答。老伯依然在分水嶺的另一邊。他依舊無言，只是繼續死著。老婆看著電視播放不是大長今的不知名節目，兩隻眼睛很自然地湧出很多眼淚來。流了很多淚。自己上次在老伯身邊落淚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老婆想。可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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