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過客:王安憶
香港的回歸,上海的租界,一種時空交錯的身份挪移。
作家透過隱喻,透過暗示,順利把這兩個城市裝飾為上演傳奇的舞台。
雙城記的模式不斷互相交替,古舊的老調伴隨歷史的步伐,交織著人們的愛與恨,造就了一個又一個經典的故事,纏綿我們的心靈。
雖然,今天的香港和上海已經可以是任何一個城市。不過,我們仍是相濡以沬地生活在浮世邊緣,還是樂於相忘於小說裡。
如果我們曾經擁抱過張愛玲,那麼現在應該更加珍惜王安憶。
因為她寫城市,也並不只寫城市。
縱使她自稱自己只是過客。
王安憶的上海
在上海長大的王安憶,與這個城市一同經歷了幾個年代。她來過香港,也曾為這裡寫過故事。上海的起落,香港的浮華,王安憶也寫過,可是說起雙城的故事,人們普遍第一個會想起的,都是張愛玲,連王安憶也不例外。問她對上海和香港哪一個作者,哪一部作品的印象最深,她第一個說的也是張愛玲。
「我想張愛玲有一部份是寫上海的,她經常寫上海小市民的日常生活,而上海這個城市的特質就是小市民階層。茅盾的《子夜》也寫上海,但是它離我們的生活太遠了。另外,我覺得有一些電影把上海寫得不錯,頗能反映出上海這個城市的性格,我記得許鞍華拍過一部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很有氣氛。還有,例如《萬家燈火》、《馬路天使》、《十字街頭》。我這一批電影其實也很能夠反映上海市民的生活。」
或許張愛玲實在太過經典,她的鋒芒把其他作家都淡化了。在書寫上海方面,也經常會以張愛玲作為衡量的標準,同是上海的女作家,王安憶也不免被人歸邊,但她卻直言:「我寫上海是因為我只生活在這裡。其實舊上海,我也只是寫過一點點,就是《長恨歌》裡的第一部。其餘的我都沒寫過,可是不知為什麼大家都以為我寫很多舊上海,我覺得是個誤會呀。《富萍》寫的是六十年代的上海。對於我來說,是有感性經驗的。」
長恨歌
正如王德威所說,鴛鴦蝴蝶派的遺老遺少,在上海剛現代化之際,便開始緬懷舊時風月。種種有關上海的書寫在40年代達到高潮,張愛玲更將書寫上海女性及女性書寫上海的特色發揚光大。王安憶出生晚了一輩,沒有趕上上海那段輝煌的歲月。但上海保存下來的氣息多多少少也影響了王安憶的寫作風格,而《長恨歌》的第一部,始終有點擺脫不了張愛玲的影子。然而《長恨歌》的第二部卻是獨特的。解放後,王琦瑤回到上海的生活並不是張愛玲可以想像到的,因為她已經如白流蘇般離開了這個城市,相反王琦瑤就像王安憶一樣,經歷了時代的轉變。
順理成章,我們樂把王琦瑤當作王安憶的化身,成為現代上海女人的象徵。可是,王安憶笑言,與她同姓的小說女主角只是她的幻想。在某一日的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女人被殺的新聞,這女的原來以前曾是上海小姐。就憑著這一點線索,王安憶便把《長恨歌》的故事慢慢地編織出來。而她也不覺得自己像上海的女人:
「上海女人,有一點俗,但是這一種俗不是不好,不是低俗,而是有一點潑辣,對市道很了解,很會交道,上海女人很獨立,很多事情懂得自己處理,用現代的說話來講就是比較開放,比較不會那麼封建。我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也不是一個確實的上海人,因為我們家是上海的新居民,我們是從南京過去的,這好像背景有點不一樣。如果是一個在上海待過了好幾輩的人,已經是兩代、三代的上海人,他們的風格是另外一種。我和朋友以前曾經討論過哪個演員像上海女人,哎呀,這也不像,那也不像,最後只想到一個有點像,就是梅艷芳。」
不是鞏利,不是章子怡,也不是張曼玉,而是梅艷芳?原來上海的旗袍穿在王家衛的演員身上也不太適合,那麼鄭秀文豈非更不堪?於是,我們便直接追問王安憶對電影《長恨歌》的看法。她說:「我覺得這個電影好像跟我的關係不太大。這是關導演的作品,他只是想使用我小說裡某一些的細節而已。電影最後變成什麼樣子,我也不太關心,我也不能批評什麼。再說,電影跟小說太不一樣了,像我寫弄堂那些場景,在電影裡可能體現不出來,因為這是個想像的畫面。」
小說《長恨歌》是王安憶的小說;電影《長恨歌》是關錦鵬的電影。也許是因為電影太過實在,也許小說跟電影根本是兩個不同的表現方法,我們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香港情與愛
王安憶經常來香港,雖然沒有長時間在香港生活,但在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之間,對香港這個地方也別有一種感受。「我覺得香港很戲劇性,當然我只能看到它的外部,看不到它的內部,因為我不是香港人。我只是過客、遊客。我覺得它很有趣,香港有個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是天涯海角,它和自然非常接近,有大海,有山丘;一方面又如此的現代化。再來,是香港的華麗。尤其是到了晚上的時候,燈光琉璃,非常華麗。可是,你再看看,公寓的小格子窗口裡,又是萬家燈火。然後,又有那麼多的過客,事實上,過客的生活與居民的生活又毫不相干,互不打擾。所以,我就很想寫香港,我覺得香港是一個可以提供演出傳奇的舞台。香港跟上海其實一直是比較親近的城市。我記得小時候,應該是六十年代的時候,我有很多同學的父母都在香港。後來他們長大後都到香港,往來很多。香港跟我的經歷好像接得上,可以找到一些看懂的地方,有些共通的地方。但是由於我的局限性,我只是過客,所以我寫的這兩個香港人,也不是居民,他們也是香港的客人。」
雖然王安憶說自己只是香港的過客,在她眼中,香港看起來像一部電影,有些地方看得懂,但與她的經驗還是脫節的。因為那是別人的生活,她和香港的關係始終是比較分離的。不過她的《香港情與愛》一書卻成為了不少研究香港文學發展的指定讀物。她以過客、飄泊無定的身份寫出被忽略位置的聲音,透過日常生活的細節,道出了香港在歷史洪流中的不穩定位置,有別於香港人的切身體驗。而香港的作家,王安憶比較有印象的有施叔青、西西及鍾曉陽。「我覺得施叔青頗有意思,她有一部小說叫《愫細怨》,也是比較寫實的風格。我覺得香港跟上海相同的地方,就是這兩個城市都有一種人間煙火氣,都擁有非常龐大的小市民階層,也可以說是都市的特徵吧。」
每個城市和你接觸的方式都不一樣。有的地方一上來就是味道,有的則是顏色。不同的城市,在氣質、語言、風格各方面也有異同,對遊走在多個城市間的王安憶也有各種不同的影響。「我一出生便到了上海,所以對南京不是有太多的印象,沒有什麼特別感性的印象。上海基本上是我生活的地方,我和她的關係就很難客觀地說,都是和自己的經歷,成長的經過有關,所以很難客觀地評論這個城市。
「安徽沒待了很久,我待過徐州,徐州在江蘇省北部,我在那裡待了六年。徐州這個城市風格比較粗獷,帶有一點古風。我覺得這個城市給我有些影響,對我語言上有些影響,上海話很難進書面,我覺得在徐州的這幾年對我寫小說的語言有幫助。
「香港,我還是以客人的身份來寫,我很喜歡這個城市,我覺得這裡很美。我想,香港最特別的是聲音,很吵,這是市聲,城市的聲音,我很少看到一個城市有這麼轟轟烈烈的市聲,只得香港才有,香港的聲明真是很強烈。上海也吵,但是它的聲音跟香港不一樣。上海人說話很大聲,上海話的聲明本身也很粗糙,蠻一聽有點像廣東話。
「如果是氣味的話,我覺得美國這個地方很奇怪,美國的城市都有一種肉桂的氣味。日本則是一個不好看的城市,它細節很多,所以你蠻一眼看不到細節,你要細細地看。京都比較有意思,京都像一個女人的城市。不過日本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料理。日本的料理做得很漂亮,這個民族真的很講究細節。
「新加坡的關係跟我更加不一般,因為我的父親是新加坡人。我去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很熱。我想有時候熱會影響人的幸福感,我到新加坡一直很傷感,因為我的爺爺奶奶都在那邊去世,總是很覺得傷感。看見街上的老人都很乾瘦,表情很憂慮,他們都像我的爺爺奶奶。我覺得這個城市很不容易。」
紀實與虛構
縱使每個城市都有獨特的風情,但隨著全球化的脈絡,很多跨國財團都紛紛在不同的城市聳立一色一樣的旗幟,城市之間的界限因此而淡化。王安憶對此特別擔憂:「尤其是亞洲城市,因為後發展,老是模仿,國外投資也特別多。只有在新的後發展城市才特別嚴重。我覺得會有問題,不過也無從選擇,因為這是後發展城市的處境。」
現實的趨勢並沒辦法改變,但內在的生活卻應該好好充實,才不至於迷失自我。尤其是在現今這個物質過份豐富的年代,社會為我們設定了一些生活的目標,其實這些目標可能並不是我們最需要的東西,可已設定在前面,所以每一個人也盲目的奔向它。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王安憶也非常感慨:
「成功的標誌,要有汽車,要去豪華的旅行。成功人生活的標準愈來愈多。然後每個人都為這目標奮鬥,其實你真的這麼需要嗎?你並不怎麼需要,也許你只需要安安靜靜的坐著。其實我們人的物質需要是很簡單,精神需要還是比較多,可是外在的生活都把內在的需要淹蓋了。我覺得一個城市如果是健康發展的話,還是需要很多精神需求的供應,例如讀書,也包括一些空想。現在的人都不會空想,現在的人都太實際,因為很多東西都被物質化了。例如美,美是誰都懂得的,但現在卻非要把美變成一件衣服、一件手飾,把你的精神生活都物質化了。」
在內心生活空洞的年代,更顯得閱讀的可貴,因為文學作為藝術並不是以真實性及實用性為價值。而寫作本身是一種個人的勞動,並不是一個要配合的職業,只有自己和自己。所以要成為一個作家,首先要面對的就是自己的內心。對於新一代的作家,王安憶有這樣的評價:
「我覺得他們的時代和我們的不一樣,物質太多,內心生活非常弱。其實作家是非常需要內心生活,沒有內心生活的話,你很難去寫。現代的一些作家,他們寫的事情好像都被物質堆得滿滿的,世界很窄很窄。你會看到他們在酒吧裡喝酒,會把酒名、品牌報得很清楚,到shopping mall裡買服裝,對各種品牌又是很清楚,然後他們談戀愛,嘴巴裡也經常談到一些品牌,或者聽到什麼什麼的流行音樂。好像他們的生活都被這上標籤貼得滿滿的,其實這是危險的,因為真正的生活是在這些標籤的後面。
「還有一點就是,這些作家會市場化的情況很嚴重。所以,恐怕他們都辨不清什麼是他們自己想說的,什麼是市場要求他們說的,他們都攪不清楚自己了。他以為這是真實的自己,其實可能只市場要求他們而已。外國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們是經理人制度,很多時是經理人要求他們寫什麼,這是非常糟糕的,寫作就變成非常的社會化。我覺得一個作家,他只有對他已經發生過的年代才看得清楚,當下的事情很難寫的,看不清楚,如果你叫我寫2005年,我真的感到很難,因為需要認識嘛,需要拉開距離認識。寫當下的生活,也至少是前三、五年。」
我讀我看
寫作早已成了王安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最早發表的文章是在報紙,但這個階段很快過去了。然後就開始寫小說,最早的小說發表是1977年,1979年就得了獎,於是80年開始,她就寫得很多,算是相當順。20多年來走過的創作道路,對於她來說,由於喜歡寫作,所以能夠成為一個作家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我沒有什麼嚴格的規定,可是我的生活狀態基本上就是這樣子。尤其當我決定要寫長篇的話,那我的生活會更加規律。我從來不會寫晚,基本上,我覺得寫半天已經很累。寫作很消耗,不可能一直在寫,不可能長時間工作。而且,我多數寫小說,因為散文一般不是虛構的,是真實發生的,所以散文的用調都是很實。我是不太捨得寫散文,如果我碰到有好的東西的話,我一定會將它保留給小說。因為小說可以想像。」
生於文學世家的王安憶,多多少少也沾了點雙親的氣息,至少家裡的藏書已是得天獨厚的優勢。她說:「我小時候很喜歡看書,而不是因為我要當一個作家。而是我對閱讀小說,閱讀文學,我很著迷。我想是這樣影響了我成為作家。」她就如此樸素安然地坐在那兒,用帶一點點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講述她走過的道路。然後我們發現,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獨特的故事,盛載著各種不同的情感及回憶。這些故事由萬千細節構成,涉及了城市、歷史、過度與回來,最終都歸根於人們的生活上。而王安憶的小說,就是擁有這樣倘大的空間,為這些故事添加多一重傳奇性的韻味,讓我們從鄉村到城市從過去到現在從外在去到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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