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掉身體
The deconstruction of books
先是有了聲,後來成了語言,繼而我們開始講故事。
又有了圖畫,再進化成記號,然後我們開始把故事寫下來。
曾經,倉頡造字隱含了對天問前路的期許;美索不達米亞的史詩蘊藏了古老的淵源。文字最終成為了語言及言語的歸依,也是書寫與閱讀必須的媒介,記錄了人類的經驗及慾望,甚至經已與我們的思想結合,構成文明的基礎。
有一日,古騰堡(Gutenberg)發啟了印刷之門,叫做「書」的容器聯結了過去跟未來,並把無根的文字符號散發開去。書寫與閱讀的權力逐漸從十字軍背後溜走;科舉更令讀書成為萬般之上品。普及令到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界線從此分不清。當文字符號被搬上神位,以文學之名透視符號義的「能指」(signifier)「所指」(signified),隱喻象徵暗示橫行天下。而在寫與讀之間,我們也心甘情願地被迷惑。
就在我們陶醉在與書本擁抱的時候;在不知道是懷古,還是預言之間,我們無意間抬頭看到互聯網以顛覆書的姿態降臨世間,彷如死神般要把書的靈魂勾走上載。新的空間設定如此,在我們不及探明底細的時候,你可能會以為是知識的再解放,但其實我們從來都忽視了「書」的身體的可能性。
因為,既然文字符號是我們的思想核心,那麼人類本身其實也可以是一本書:我們每一刻都正在(被)寫作,也正在(被)閱讀。於是,拆解一本書,你可能會發現內裡同樣有血有骨。如果身體是一個器皿的話,裡面裝載著了叫靈魂的東西,當物質崩壞之時,是否只有精神不滅?但如果一切只是符號的組合,那麼不如索性燒掉身體,或許將會在符號的浴火中重生。
解放書的「軀束」
世界上有很多事物也可以很認真地用一個思考系統來拆解,因為透過象徵及隱喻,符號義可以擴至所有。圖書館可以是一個宇宙,同樣,一本書也可以是一個世界。如果將書作為身體去解構,你會發現在文字的靈魂以外,書的骨與肉同樣可以是一種閱讀。les(孫浚良)要告訴我們的,就是這個一直被忽視的軀體,如何影響書寫與閱讀之間的關係,並從而解放出新的書的形態。
書的意義
在書出現之前,人類已經開始了寫作。寫作對於人類來說,好像是與天俱來的天賦,因為寫作本身根本不是在寫字,寫的其實都是一些符號。所以就算是一個繩結,一幅山洞裡的壁畫,在進行期間,其實已經是一種寫作。那麼要解構一本書,順理成章,必須先從寫作之於人的關係說起:我們為什麼要寫作?
「我覺得我們寫作是因為我們寂寞。寫作是一種狀態,其實由我們出生的第一分鐘起,我們已經是alone的。這種孤獨並不是指身邊沒有朋友陪,而是因為沒有人可以share你的時間,沒有人可以share你的空間,沒有人可以完全代替你。這一種不滿足是導致我們不斷去創作,或者不停去做一些事去將另外一些事materialize,包括design。而這些孤獨是需要延伸下去的。無論語言也好,任何一種動作也好,其實我們都是為了做confutation,或者是希望去extend自己,讓自己不覺孤獨,或是confirm自己其實不是孤獨。」
照les所講,寫書其實是一種延伸,是記憶的延伸,也是身體的延伸。因為當你閱讀一本書的時候,作者永遠不會在場。所以在這種不能觸及的地方,那本書便充當了作者本身。他說:「因為寫書正是在multiple很多自己的身體,你需要將一些概念物質化,好似放下一塊石頭一樣。因為作者的存在,或者書的存在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就是要confirm那個aloneness究竟存在與否。簡單地說,其實我們好悶好寂寞,唔知點解要延伸出去,所以先至要談戀愛,或者寫書。
「歸根究底,寫作是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就是你的擴張。而記憶的延長有兩種方式,一是你自己自身的延長,將你的記憶寫下來,便將那一刻放了下來。另外一種記憶的延伸則是當讀者看完書之後,在讀者的身體內不停延伸下去。所以,其實作者是不斷地在別人的身體內multiple自己。我覺得這是我們為什麼要寫作的最根本最根本的理由。我為何要抒發呢?只因為我寂寞,因為我alone。所以我要放下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你明不明白也好,我只是想留下一些記號。所以說得難聽點可以等如自瀆。」
書的身體
Les自己有一套獨特的系統去分析書,他在日本東京武捉藏野美術大學所寫的碩士論文:《the body of book, writing & experiments on the physical structure of book》便是以書作為身體去進行解剖及解讀。簡單地說,他是以結構主義去分析,書的部件與部件之間的改變是如何去影響整個系統,以至改變了總和。
「如果我將一本最標準的書拆散開,主要會有三個部件,分別是內容、書脊及頁面。內容指的就是圖案與文字,但其實它是一把聲音,可能是作者的聲音。因為書在讀者面前的時候,作者並不會在場,他永遠是hidden。他留下的就是聲音及身體,所以內容就是聲音,而身體就是書脊及頁面,即是脊骨及皮膚。書脊的作用是確定書的輪廓及體積。如果沒有bound書脊,書便會lost。而bound的方式則決定書的厚度。頁面即是指封面及左右頁。沒有左頁及右頁,就不會有頁數。
「這個身體給予你的便是一種materiality,而materiality加聲音,就是內容加書脊加頁面所得到的總和。而這個總和是什麼呢?其實很簡單,就是turning page。因為沒有了書脊及頁面根本不能揭,沒有了內容則只是一本notebook。在turning page之前,書必須先具備fold和cut。姑勿論你本書是如何的fold及cut,你都會得到一個次序。而以上我所說的整體,總合起來其實就是一個書寫空間。
「至於閱讀的空間則是一個reading mechanism。當你看完了一個書寫空間之後,你會得到一個比書寫空間更大的東西,這東西叫gesture,而這個gesture正正就是作者的body的gesture,因為它經過了「書」這個系統。當你有gesture的時候你會有什麼呢?就等如一個人在舞台上跳舞會有的expression。如果所有書的formal也是一樣的話,那所有人的expression就都一樣了。
「相反,如果我在這個書寫空間之中,隨便改變了某一個部份,例如我在最根源的地方改變個書脊的話,我將書脊整個抽走,無書脊,內容和頁面便會collapse,當這兩部份collapse的時候,便會影響了整個結構。如果你當這個系列是一個language的時候,這些部件的組合便是grammar。但這個是book grammar,是很物質性的grammar,而這個grammar將會影響到你有不同的gesture。
書的暴力
從結構主義的角度來看,如果將所有事物都拆開成散件來看,所看到的是一個整和,但這個整和是需要有一個系統才能看到,如果懂得將這個系統拆開,使它成為部件的時候,其實這已經是一個language studying,因為這正是我們說的speech和pilot。所以,如果去challenge書的formal的時候,用符號學的角度說,其實就是去challenge一個authority。這正正就是les在做的事,因為我們今時今日見到的書,就是les最不滿的地方。為什麼書會變成這樣的模式呢?
其實自從1455年2月23日,Gutenberg開始了活版印刷,出了第一本書之後,書便開始定形。直至2006年的今天,這種書的形式的歷史還不夠600年。「首先,傳統的書已經bound好了,現在書的這個form已經告訴了你一件事:你要如何去寫作。即是你必須由第一頁開始寫,寫到最後一頁,這個form已經給了你一個次序,而你個邏輯便因為這本書去改變,你幾時試過由後面開始寫?你會由intro開始寫,立論然後寫content,之後係內容和結論。但,你平時思考也是這樣的嗎?如果不是,為什麼你又要這樣寫?我覺得是書的形式改變了我們的寫作,亦都令到我們習慣了某種閱讀模式。
「至於為什麼我們寫作要寫完一行之後轉行?為什麼我們的writing system是這樣?是誰決定我們要一行一行地書寫?這與我們的history of reading有關,曾經的閱讀是需要朗讀出來,因為以前的文字並沒有標點符號,也沒有分段。需要朗讀出來才會有停頓及分段,這樣的目的是彰顯自己的學識。即是說,從前的knowledge是一種authority。經過時代的發展,閱讀的authority降至庶民,這種對於知識的解放是難得的。而在現今這個時代,我們正正需要再解放,是形式的解放。我覺得人文應該係有很多的可能性,以及應該很自由,我其實可以不做book design,我去做jewelry會賺更多的錢,我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challenge這個authority。我覺得跟婦降運動很相似,不過當中要釋放的、要解放的比婦解運動更重要:我要奪回我的身體。應該說,我的寫作及我的閱讀要奪回屬於自己的身體。因為這是一種既定的書的形式的暴力。」
而且工業革命之後,蒸汽機、印刷機的發明導致了人對於量及速度的追求。本來一小時只能印幾百頁,到現在可以印幾千頁,我們已經有一個系統的概念,將所有事物拆件,然後用最快最便利的方法達到目的,而資本主義亦成為同時的產物。雖然我們的速度及量也提高了,但我們人的humanity其實從來未跟得上過。因為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地思考,人的結構永遠也是一樣,所以當身邊出現了這麼多機器的時候,某程度上反而是人受到牽制。
「我記得我第一次去印書,那本書需要人手貼合。我去到印刷廠去問價,我好記得當時那個女人拿著我的dummy說:「呀,個design就好靚,好特別,不過上唔到機喎,我俾唔到quotation你。」我當然深深不憤,便問她為什麼會印不到?手可以造出來的,為什麼機械造不到?她說:「上唔到機咪上唔到機囉!無辦法。」最後就由我和我的拍檔,千辛萬苦地創造出一個系統,完成了這本書的製作。於是,我開始對於機器,以及我們這個時代有一個很大的懷疑。就是系統的暴力會令到你覺得,這個世界有今時今日,不是因為任何事,而是因為機器。也因為機械,令到書的形式是現在這樣。」
書要解放
「我亦不甘心我們的身體要這樣書寫,我亦都不甘心為什麼閱讀的空間與寫作的空間要是既定的這個模樣,而且我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因為有很多的原因導致我們有今時今日的寫作模式,以至書變成今時今日這樣的形式,但並不等如我們真的想去這樣寫作。人們從來都用二分法去看形式與內容,其實是錯的。因為內容就是形式,形式也可以是內容。」
「我這樣說可能很武斷,但我甘心這樣武斷:我認為現在有很大部份的文學作家,其實他們在寫作時,心裡已經有了一個自己的form、書的水平線結構。所以當你懂得原來將書的部件拆開,如果一本書沒有了書脊,整本書便會變得很fermented,那我們應該如何去read?在散亂的碎件上,我們又應該如何去write呢?沒有了書脊便沒有了次序及秩序。不過,假使你將這些散件掉在地上,這個動作其實已經是一種寫作;而當你在地上拾起任何一個散件,其實也是一種閱讀。因此創作這種書寫及閱讀的前題,就是要作家先明白他自己要寫些什麼,要寫在什麼身上。所以book designer應該死哂去,世界上所有的writer就應該係book designer。有無能力是另外一件事。而既然我有能力,我就要證實writing係有很多個form。
「例如這本書。在我畢業的時候,我造了很多書,這是我當時試做的其中一種material。這本書叫做《411,830個scars》,物料的概念源自日本的包玻璃的紙,而在這本書裡面共有41萬多個scars。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defunction一件事,我要講的是物質包含的意思,而我們將字寫在一個什麼的物質上,其實是有conceal meanings。當你拉開的時候,這一個動作本身都已經是一種reading。
「所以,writing同reading可以是一件interactive的事。而且,什麼叫做read呢?即係如果我在一個城市裡選擇走哪一條路,其實我是否已經在閱讀這個城市?相等於,當我閱讀一本書的時候,我articulate每一頁的物質性的時候,其實我是否在read呢?reading是否只是看文字睇圖畫呢?
「另外,這本書可以揭,但在它的面上有underline了很多scars,這些scars有兩個層面,第一,它是要否定所有寫在上面的字,這些scars就是一種否定。而你究竟會不會去讀這些scars呢?其實當你認識到這些scars是一種否定的話,就已經是一種寫作。你還沒有去寫一個字,你已經寫了一種狀態。
書的重生
在internet以顛覆書的姿態出現,書字與閱讀的空間正逐漸轉變,書與網絡被二分化,但les卻覺得此刻正是一個契機讓書的概念徹底重生:「我覺得internet某程度上來說是一種解放,例如一本雜誌、一些資訊為何不可以放在網上?為什麼需要拿出去印?因為資訊是在這分鐘有價值,下分鐘便會變成垃圾,所以我相信internet將來是未來resources的location。
「而且,很多人都說:『嘩!現在是internet的年代喎,咁書咪好危險囉?咁我地咪唔駛睇書囉!』然後我就想講:『係呀,真係唔駛書,如果書只係咁的話。』因為閱讀書的行為是:由第一行開始看,看到最尾那個字之後接下一行的第一個字。但其實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讀什麼,因為你只是將過去與將未來串連,而所有的記憶都是頁與頁之間的累積,所以才能看到。這樣的書真的不需要。因為你閱讀的時候,書本身這個物體是可以不需要的。我上網拉上又得,拉下又得,跳來跳去都得。我為什麼要印出來要你逐行逐行看?這種書真係不需要。
「而book design是什麼?書還是什麼?閱讀是什麼?寫作又是什麼?我想說的是:『你睇下,呢本書唔同口架,中間有5版空的,同埋呢邊會甩出來,然後要貼在前面,唔同口架,咁睇係一個故事,咁樣睇係另外一個故事。』這樣的書才有存在的價值。歸根究底,書是一種物件,同一件衫一隻杯一樣。書作為一種物質,姑勿論它是釘起來的,還是散開的,其實那種物質本身就是一種概念,這正正是internet做不到的。
「老實說,你怎樣才會相信這個世界?就是要將這裡的所有電關了,你還可以摸到你,這就是世界。其他的,都是concept而已。為什麼我這麼喜歡書,是因為我相信當有一日停電的時候,我點起臘燭我還可以看到觸摸到。這個物質是實在的,而且有重量。這些東西對於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因為我們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而我們的幾億年前的祖先也是這樣長大。」
後記:
LES認為寫作空間不一定要寫一本書,就像他今日決定他要向世界的任何一個方向行,起點與終點其實都是一種寫作。不過,卻一定會有人要他坐地鐵,之後要由a2出口出才可以到達?問題是背後的含義是:我們永遠都拿不回自己的身體,在一個城市裡,我們永遠都是在被書寫。正如我們說有太多的選擇等於沒有選擇。他覺得城市裡所有的人都在睡覺,包括起身返工,也是在睡,沒有一刻awake過。因為我們永遠都是生活在一個過去與未來之間的距離,我們從來也沒有在現在生活過。而什麼是現在呢?現在就是選擇。所以LES問:究竟書寫空間跟閱讀空間,它們之間的對換是否相等?寫空間跟閱讀空間的對立面是否存在,它們是不是對等?還是作者本身也是讀者,他們並不需要分開?我認為其實視乎你怎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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