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蔥
「這麼一來，你也不用再煩了吧？」叫做影子的少年說。他慢慢地咽下BAILEY'S，然後伸一伸懶腰，把身體挨在沙發上。就像他平常那樣。就像很久沒睡的樣子，一挨下去就會睡。不過那只是看樣子而已，事實上他從頭到腳也很清醒，只是腰有點累。就像平常那樣。
我點了點頭。
「多久了？」
我打算在腦子裡確認一下數字，可是卻想不出一個實在的數字。之後我這樣回答。「大約一年。其實也未必有一年，不過我想也差不多了。」
「這倒不錯。」叫做影子的少年說。「一年噢。」
我點了點頭。
「不過這倒不是因為你的關係吧。」他說。
「不是。」我說。
叫做影子的少年嘴角微微牽動，帶著嘲諷的眼神望向前方。「那邊有某個別的男人──對嗎？」
我沒有回答。當然他一開始就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事。
「沒關係。」叫做影子的少年說。「你不需要這樣的女人。確實不需要。而你也曾經弄到手了。不管是一年也好，一個月也好，一日也好……多久也行。不管怎樣都是曾經弄到手。現在也不用再為她煩惱了。不過，以後你又打算怎麼辦？因為戀愛這回事，不像雨水那樣會自然地落在你身上呀。你需要熱吻，需要做愛。總不能以後也一個人。」
「到時候再想吧。」我說。
「到時候再想吧。」叫做影子的少年眼睛張望四周，重複著我那一句話，好像在思考很遙遠的事。
我點一點頭。
「打算隨便找一個嗎？」
「大概是。」我說。
叫做影子的少年搖搖頭。「嘿，你必須多了解一下所謂心這東西才行噢。因為呀，一個18歲的年輕人帶著一張被拋棄的嘴面，你以為能隨便找到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你連心也失去的話，跟其他人還有什麼分別？」
我的面有點紅起來。
「算了。」叫做影子的少年說。「事情還完全沒有開始，就先把黑暗的一面都搬出來講也不是辦法。接下來只有付諸實行而已。不管怎麼樣那都是你的人生。基本上，只能照著你的想法去做。」
沒錯，不管怎麼樣這都是我的人生。
「只是往後，你如果不堅強起來的話是沒有辦法過下去喲。」
「我在努力。」我說。
「確實是。」叫做影子的少年說。「這幾年你變得相當堅強了。這個我並不是不承認。」
我點點頭。
叫做影子的少年說：「可是再怎麼說你也才18歲而已。你的人生，說得保留一點，才不過剛剛開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是你從未遇過的人。有的是你無法想像的人。」
我們像平常那樣在某酒吧的古老沙發上，並排坐著。叫做影子的少年很喜歡這個地方。他最喜歡這裡的BAILEY'S。BAILEY'S是一種有少許咖啡味的甜酒。初入口時會有一股強烈的酒精味，但香醇的咖啡味很快會佔據你的味覺。
我說：「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都已經失去了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噢。我應該向前看。」
「也許是這樣吧。」叫做影子的少年同意道。他們半杯BAILEY'S放回桌上，雙手環抱著後腦。「可是這並不代表所有事。雖然好像又在打擊你似的，不過不管你再遇到什麼樣的人，還是不能確定你是否能順利跟她發展，這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噢。我覺得你還是最好不要太期待將來這種東西比較好。」
我重新對將來做一番思考。叫做影子的少年嘆一口氣，然後拿起了那杯Bally’s倒入口中。閉著眼睛，從那黑暗的深處向我說話。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他說。
「好。」我說。我也同樣閉上眼睛，安靜地呼吸。
「注意喲，開始想像非常非常寧靜的空間，面前只有一個洋蔥。」他說。「把其他的事情全部忘得乾乾淨淨。」
我照他說的那樣，想像非常非常寧靜的空間，面前只有一個洋蔥。把其他的事情全部忘得乾乾淨淨。連自己是自己也忘記。變成一片空白。只有洋蔥。
「有時候所謂愛情這東西，就像洋蔥一樣。」叫做影子的少年開始對我述說。
有時候所謂愛情這東西，就像洋蔥一樣。你想要知道她的內心，就要剝開她的皮。不過，無論你用什麼方法也無法避開她刺眼的氣味。而她的心還是被層層包裹著。就像收到的聖誕節禮物必須先把花紙折掉才會知道禮物是什麼一樣。你把洋蔥的皮一層層剝開的時候，眼淚也跟住流了出來。你嘗試要控制自己的眼淚，但刺眼的氣味也好像在配合你的改變而增強。一層又一層地剝開，眼淚也一次又一次地流下。不斷地重複又重複。你要問為什麼嗎？因為那個洋蔥並不是像雨水自然落在你身上的與你無關的什麼。換句話說，那就是你自己追求的什麼。所以要說你能夠做的，只有放棄躲避，把洋蔥的皮剝開，把眼睛緊緊閉上讓刺眼的氣味進不去，一層層剝下去就是了。那過程可能既沒有次序、沒有奶和蜜、有時甚至連時間也沒有。那裡只有你孤獨地在剝洋蔥而已。要想像這樣的洋蔥。
我想像這樣的洋蔥。我孤獨一個人把洋蔥的皮一層又一層地剝下去，眼淚也不停地流出來。我把眼睛緊緊閉上，刺眼的氣味雖然進不來，但我的心卻很痛。就像有人用手抓住你的心臟，不時用力握一下那麼樣。現在洋蔥的皮正要被剝完。
叫做影子的少年終於輕輕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於是洋蔥消失了。不過我還閉著眼睛。
「今後你必須變成全世界最堅強的18歲少年才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除了做之外你是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而且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自己去了解什麼是心才行。明白嗎？」
我只是沉默不語。一面感覺著肩膀上少年的手，一面想就這樣入睡。
「你必須自己去了解什麼是心。」叫做影子的少年在想要睡覺的我耳邊靜靜地反覆說著。在我的心中，像刺青般刻寫進去。
而且當然，你是要實際剝掉所有皮。那洋蔥的皮。形而上的象徵性的洋蔥。不過，雖然是形而上的象徵性的，那東西卻同時可以讓你的眼淚流光。無數的人曾經也試過因此而落淚。那裡可能有你的淚，也有其他人的淚。
而且當洋蔥的皮被剝光後，你可能還不太理解，為什麼洋蔥原來根本沒有心。不，甚至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剝沒有心的洋蔥的皮。不過只有一伴事你可以確定。那就是剝開洋蔥皮時的你，已經不是未剝開洋蔥皮時的你了。對，這就是洋蔥這東西的意義。
「生日快樂。」當我再次張開眼，叫做影子的少年說。
「謝謝。」我說。然後眼淚終於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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