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手
星期日的下午,天空下著細雨,郁郁鬱鬱的。香港的雨季總是死沉沉的一片灰。電視正在播放當年邵氏的電影《十三太保》。1970年的一套武打國語片,雖然現在被標榜成「經典」,可是在我看上來卻只覺是一部渲染暴力的商業片而已。不一會,父親回來了。同樣地,他背著一大卷菲林回來,今天雨水更把他全身弄到濕漉漉。
雖然父親已過半百,不過他仍很有幹勁,有時連星期日也會上班。
我問父親:「今天這麼早?」
父親說:「是呀,扭傷了手腕。」
父親的手腕有老患,是因為多年來搬拉大型菲林所致。父親以前辦過一家相片沖曬公司,可惜十年來也沒有太多的利潤,眼見我及妹妹升上了大學,面對沈重的學費,父親不得不結束自己多年的心血,到朋友的公司打工。父親工作非常拚命,身為製作經理,但仍堅持自己送運菲林,所以經常夜深才回家。
父親放下了那一大卷菲林便習慣地坐在沙發上胡亂按著電視的搖控,或許對父親來說,無意識地望著電視不斷的停動的畫面是一種安撫。
電視的畫面回到播放《十三太保》的頻道,父親說:「呀,是張徹的電影呢。」
我拿出家中唯一的跌打酒,走到父親的身旁,我說:「喂,幫你揉揉。」
父親笑了笑,慢慢把手伸給我說:「你行不行呀?」
我哼了一聲說:「以前你還不是這樣跟我揉。」
父親又笑了:「我可是專業啊。」
我也笑了:「你是專業的亂揉。」
我把跌打酒倒在父親的手上,模仿他以前的手法慢慢地揉。記得小時候我憑著那三腳貓的球技,經常在球場上弄傷關節。回來捱過了母親的痛罵後,父親就會拿出這一支跌打酒給我揉。其實父親根本就不懂什麼跌打手法,所以作用也不大,但父親總自以為很在行。結果,父親捱過了母親的痛罵後,便不服氣地帶我去看醫師。
後來母親沒有再罵了,我也很少去踢球了。今天我再次拿出那支跌打酒,卻變成是我為父親揉手腕。當然我也不懂跌打手法,不過我記得那時父親為我揉的表情似乎十分滿足。在揉手的過程中,我的手雖然不太舒適服,但是心裡總感到很安樂。所以每次受傷,我還是很樂意先找他揉。
父親看著電視的畫面說:「狄龍很快便會被敵人殺死。」
我揉著父親的手回應說:「你以前看過?」
父親說:「很久以前了,張徹的電影很多人看。」
我說:「還不是一大群人打來打去,打得也不是特別好看。」
父親說:「當然啦,以前的電影就是這樣簡單。在李小龍之前,張徹的武打片是最多人喜歡看的。現在時代不同了,人們打得飛來飛去,卻失了拳拳到肉的真實刺激。」
我說:「是嗎?但你卻很喜歡看龍珠啊。」
父親笑了笑說:「以前少卡通片呀。」
我說:「可惜現在的卡通片也沒小時候的好看了。」
父親說:「是你長大了不愛看了吧。」
我想了想說:「其實很久也沒看卡通片了。」
父親問道:「工作如何?」
我說:「還好。」
父親又笑了笑,不知道是父親很久也沒有跟我這樣談天,還是我揉得他舒服,今天他似乎笑得特別多。
看到父親疲倦的的笑容,我心中酸了起來。父親小時家境不好,讀到中二便輟學了出來工作。一直的努力終於換來不錯的待遇,可是因為與老闆的意見不合,便毅然自己跑出來創業。當初母親極力反對,認為父親的性格不宜做生意,可是父親卻堅持己見,他說這是一個心願。為了這個心願及倔強的性格,父親終於開始了他的沖曬公司。可惜,時代的步伐不會為任何人留情面,數碼化的出現狠狠地打擊了父親的生意,舊式的機器紛紛被淘汰,更新機器的成本令父親百上加斤。不過父親仍努力地經營,母親也到公司幫忙。兩夫妻加上幾個工人,整天在公司內忙個不停,可惜始終沒有什麼起色。
那時我和妹妹還小,根本不明白他們的狀況。這些事都是外婆告訴我們的。她說母親只希望我倆都可以上大學,母親認為他們之所以要工作得這樣辛苦是讀書不多所致。上一代沒能完成的心願總希望下一代可以完成。後來母親在一次送運菲林的途中離開了我們。外婆本來有點責怪父親,可是父親曾對她說了一句話,她就沒有再責怪他了。
「就算乞食,我也要供他們上大學。」父親就是說了這麼一句話。
沙士那一年,妹妹也順利升上大學,她跟我一樣住進了學校的宿舍。父親也結束了十年的奮鬥,到朋友的公司打工去。我開始明白他每天工作到不分晝夜,除了想保住飯碗外,可能還害怕回家後一個人睡。
我收起了跌打酒,問父親說:「你工作又如何了?」
父親嘆了口氣說:「不太開心,我老闆傻的。」
我苦笑說:「世界上所有的老闆都是傻的,也只有傻的老闆才找到錢。」
我又說:「如果做得不開心,不如不要做吧,反正我畢業了,又找到了工作,可以應付得來。」
父親說:「嗯,等到妹妹畢業了才算。」
我說:「也是。」
《十三太保》來到了尾聲,父親在廣告時間仍不忘讓畫面跳動。然後我說:「父親下個月出去吃飯,我請。老闆說下個月加我人工呢。」
父親笑著說:「看來你老闆也不太傻呢。」
我也笑了。父親你今天是否笑得太多了?還是我真的把你心上的傷揉好了?
相片:我與父親攝於我的畢業禮上, ps 我的頭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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