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這是大學時代所寫的一篇小說)
幾經內心交戰,雖然膽顫心驚,但最後終於股起勇氣,輕輕地推開了那又寬大又沉重講堂的門。
“對不起,我來遲了。”
與教授目光相接,他點了點頭並示意我坐下。由於這已是研究院的課,連教授及我在內,亦只有六個人而已,所以把五張椅子圍了個半圓形,而教授則坐在圓心的位置。我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不好意思地坐最右邊的椅子上,而我的鄰坐是位陌生的女同學。
或許是因為這個講堂是新建成的,無論是牆壁的顏色或是燈光都採用使人精神的白色,而且這個六.七百尺的講堂只有我們六個人佔用,所以亦非常寬敞。我總覺得這裏給人非常安穩,而且有著彷彿能把握世界的感覺。在這樣的環境下,我那紛亂的心才定了下來。
“剛才我們談到那兒呢……噢!是嗎?嗯……所謂正常與變態的分別在於正常只是大多數人的意願,而變態則就是不能被大多數人所接受的經驗或行為而已。”教授見我已經坐好便繼續他那未完的話題。
坐在我身旁的女同學對於教授的說法好像深感不滿,在教授剛說話時深深的皺著眉頭。教授一停下來,她就立刻道:“對不起……但是剛才所說的,不是己經沒有心理學家採用的嗎?而且究竟那種行動到達所有人口的百分之幾才叫做正常呢?譬如說,這個世界上只得一個愛因斯坦,那麼愛因斯坦也是變態的嗎?況且這種說法既不能被證明為真,但又不可能被證明為假,那麼對我們有什麼用呢?”
她正說出我心中所想,在現在的社會裏,沒有認知意義就等於沒有意義。所以我亦不斷地點頭表示讚同她的論點。
當她說完後,教授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她的意思,想了一會,道:“在我說出論據支持我的論點之前,你們先聽聽這個故事:從前,在我還是讀研究院的時候……”
從前,在我讀研究院的時候,學系要求是要我去見一個有精神分裂的病人。所以我約好了時間便去到精神病院裏去。
本來院方安排我到一個特別室去和那病人接觸,但是我卻堅持要先到他的病房去。因為我想,了解他的居住環境,有助於了解他的思想。
而那個病人的房間是設在精神病院的地下第三層最盡頭的那一間。當我們到達地下三樓時,一出電梯,從暗角處突然有一個人飛撲出來,使勁地找著我的手臂。
我當時嚇得連什麼反應也沒有。但他卻顯得比我還要緊張。
幸好隨同的保安員很快就制服了他。從和我一起去的精神科醫生的口中得知,那個人就是我接著要接觸的病人。
其實在去與他見面之前,我已經閱讀了那份有關他的心理學報告。報告說他是個非常之“聰明的”病人。雖然他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時常以為自己是由另一個星球來的生物,但是當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後便裝得好像已經康復了一樣,而且曾經三次欺騙醫生逃走,幸好每次都及時發現。我那時在想,那大概是第四次吧。
接著有院方的人員及那位精神科醫生的陪同,我來到了那個預先準備好的房間。(那房間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這講堂一樣,使人覺得自己很理性)。那個剛才找著我的病人就坐在一張長桌的盡頭,我則坐在他的對面,而其他人就透過一塊很大的單向透光鏡在隔壁監視我們。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還沒有坐定他便這樣對我說。
“對不起呢。那為什麼要逃走?”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找著我的手臂只是數分鐘之前的事而已,所以我猜想他是說坐在那房間很久了吧。為了不要被他帶著走,我先提出了問題。
“啊!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早點見你。我已經在這世界等了三十多年。”他說。
就是這短短的對話,我就可以肯定他的精神有問題。因為我那年只有三十歲,不要說認識,就在以前連照個臉也是不可能,更何況是結婚生子?除非有前世吧。
“不要說這些了,談談你以前的經歷吧。你說你是從另一個星球來呢,是不是真的?”我說。
“我們?”我想他大概知道隔壁有人在監視吧,繼道:“那麼從那一個星球來呢?那星球叫什麼名字呢?”
“並不是這兒,是另一個星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祂不希望我們忘記自己的真正的出生地吧?”
“嗯,大概你已把所有東西忘記了吧?真治。我就是為了告訴你真相,我才會跟你一起輪迴到這兒來。”
“那麼就讓我從我們到行星GRs958h──那時我們的確這樣稱呼的──執行任務開始說起吧!”他說。
當電腦倒數完畢,表示下降中的紅燈便立刻亮起,隨之而來的是無法形容的離心力。不用速度計告訴我們現在的速度,也不用壓力計告訴我們壓力的數據,單是靠裝在這“軀殼”上無數的感官器,我們已能從距離這艘太空船約三光年的地球上感受身心被撕裂的感覺。
所謂“軀殼”,原是由開發宇宙的遙遠操控機器人演化過來,那即說它本來是為了保護人命而存在。初時在“軀殼”上只安裝簡單的監察器,控制的人(我們稱呼自己的真正身體為“真身”),“真身”在遠距離操縱軀殼行動,完成困難的開發任務。但是後來亦為了保護軀殼而裝上感官器,(所謂“感官器”是以第一身的感覺去体驗機器人所處的環境,即是當軀體遇到火焰時,真身在遙遠的地方也同樣感到其熱力),使“進入”軀殼的“意識”能更早發現危險的存在。本來都是好事,可是隨著日後科技的進步,裝上軀殼的感官器越來越多,到現在,軀殼上的感官器都接上了人類所有的感覺神經。
本來為了保護我們而存在的軀殼,好像有點忽視了我們這些“真身”的感受。就連高速下降時出現的耳鳴現象也真實地呈現。
“必必必……下降程序錯誤,c=248hq.y=jf564p……不能修正。重覆!不能修正!”
突然機艙發生不尋常的震盪,所有能亮的警告燈也亮起了,氣氛異常緊張,接著而來的是溫度昇高了好幾十度,縱使軀殼是以安全帶固定在坐位上,但機艙的不停震動使人有坐在碎肉機之內的感覺。
為了適應不同的環境,例如:遇到炎熱的環境要進行冷卻,必須令軀殼有更大的變化,所以大多數軀殼都是半有機体,那即是說軀殼上也好像我們真身一樣會流“汗”。同時也裝上了類似“胃”的器官。在機艙不定的震動下,在“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本來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應該為了保護自己的意識而立刻“離線”,回到真身處。那麼我們就不用受這種精神上的折磨。但是事與願違,離線的程式也好像失靈了。就連聯絡人員也不行。而且這艘太空船上只得我們兩人。現在唯一能逃離這裏的方法是:只有把作為“天線”的腦部破壞,這樣真身與軀殼便失去了聯繫,意識也可以安全地回到真身那裏去。
又是一輪非常猛烈的震動,太空船好像碰撞到什麼似的。軀殼的手不自覺地保護著頭部。雖然真身與軀殼以超光速的頻道連線,但數據的轉送仍有百分之一秒的誤差,所以軀殼才預設不用意識的指示而行動,類似真身神經反射的自我保護的機制。這樣,現在的我連“自殺的權利”也被剝削掉。
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參加這次行動。我的後悔不是因為要承受這比在地獄更像地獄的感受,也不是因為要忍耐與漫長孤獨的搏鬥。我想作為一個人,最痛恨的是自己的命運不能由自己操縱。
自從太空船撞到什麼東西以後,速度明顯的減慢了。可能因為磨擦的關係,機艙溫度又再昇高,雖然說要忍受比烤爐更熱的感覺,但是終於等到最後一下反動的震盪,太空船完全停止。
我原本想是我太緊張,連軀殼也不大受控制,“手”不停的抖顫,不甚靈活,花一點時間才把機艙的門打開。經過仔細檢查裝備,尤其是那支自衛用的手槍之後,正打算離開太空船完成這次的任務時,走到機艙門口才發現太空船之外漆黑一片,簡直就是伸手亦不見五指。但就在這一剎那,我感到一陣目眩,地板不再堅硬,我就像被拉到在半空浮游著。我討厭這種感覺。這個我還早在數分鐘中前覺得純熟的機艙變得像一隻怪物般;機艙外的暗淡世界就像在吞噬我的意識;一切的事物都好像不能夠把握;我的身心也變得無力。
“後來我告訴你我的感受,你說你覺得也是這樣。真治,試一試回憶吧。這麼刻骨銘心的感覺,沒有可能這麼容易就忘記的。”
“只要把精神集中點,衝破思考的障壁也不是不可能的。真治,試一試回憶吧。”
“我說過我不是叫真治!”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整個人也激動起來。很重很重地拍了桌子一下。
“虛擬真實發展到極限究竟會變成怎樣?”忽然,他說。
我呆了一呆,然後與那醫生對望了一眼,頭也不回就離開了房間。
“不要被他的說話影響,要時常保持自我。”那精神病醫生這樣對我說。
話雖如此,但是如何才能做得到呢?當他形容他的經歷時,我彷彿親歷其景。或許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投入了不應該投入世界,所以才如此激動吧。但是現在想來,這可能是因為我害怕他所描述的那種感覺吧?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我繼續聆聽他的故事。
為什麼我們在那時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呢?因為我們“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我們就好像不知自己為了什麼而來到這個世界一樣。沒有方向,就沒有意識。沒有意識,可能有自我嗎?那只是行屍走肉般的存在。我們有被丟棄的感覺。我們真真正正被這世界孤立了。
我們也不知自己猶豫了多久,結果唯一出路是向前走。尋找自己的任務便成為我們現在的任務。那是沒有方向中的方向。
我們行了大約三十分鐘左右吧,才發覺我們其實到了在好像完全沒有盡頭似的地下廣場。我們就這樣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又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忽然間在我們前面出現無數好像鬼火的綠色暗光,閃爍不定。
“那並不是什麼鬼火,而是一個個裝滿綠色螢光液体的透明膠囊。但是你記起膠囊裏裝的是什麼?”
“那是約二米半高的怪物。像恐龍般的樣子。他們在膠囊中沉睡著,就像科幻片異形中用作長距離航行的冬眠裝置。這東西大約有成千上萬個之多。”
他好像聽不到我的問題似的,續道:“我們當時被嚇得魂不附体,我們便拚命的跑。而我亦好像觸動了什麼啟動裝置。那時我實在太害怕,什麼也看不見,只隱約聽見排水聲。在暗處突然跑出了一隻怪物,“他”向我飛撲過來。我本能地用自衛手槍向“他”開火,打中了“他”的胸口及左足。“他”立刻倒在地上。”他作了個瞄準的姿勢,向我“開了兩槍”。
這個問題他己問了幾次。我自已回家後亦認真地想過,可是就得不出什麼答案來。我想,如果虛擬真實的發展到能夠影響我們的腦部,或許會做成很大的影響吧?
“為什麼?為什麼又衝進了來?為了防止再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最高網路組群不是已發出了改換記憶的程序嗎?”
“愚蠢的人啊!再次來到這個不幸的地球(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在這個宇宙內,有很多名為“地球”的行星存在。)這個世界正在沉睡呢!漫長的淨化才剛開始。忘記一切不好嗎?忘記痛苦不好嗎?衝破思考的的障壁,再次到來這個不幸的星球!人類真的是那麼喜歡瘋狂嗎?(我想他所說的瘋狂的意思是指我們喜歡痛苦?)喜歡死亡嗎?還是這是人類的本質?人,真的是世上最荒謬的存在?”他續道。
你對我做了個只有我們才明白的暗號,我就更能確定。我走到你的身邊,把你扶起。
“為什麼?為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子?”可是你咳了幾下,然後更吐出血來。
“這本是個非常美麗的星球──地球,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類,挑起了無謂的戰爭,徹徹底底地毀滅地球。為了生存下去,把自己的本体放入冬眠囊,放棄以往的記憶,造出虛假的軀體,把自己的意識丟到幾光年以外的星球上。但是你們仍舊一點也沒有進步,歷史不斷重複著。到現在竟以另一個虛假的身体重臨舊地。可笑啊,可笑!”那把男聲又說。
“你說……我們在地球的真身才是虛假的,在這裏的怪物郤是我們的真面目?”我不自覺自言自語起來,在腦海中的思考,好像都連成了一條直線。
“哼,如果不是因為程式的關係,令我在這裏替你們進行了數十萬年輪迴的工作,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們。”
“你們在那邊地球的軀體壞了,或是死了,其意識就返回這裏來,經過清洗記憶的程序,再次與新的軀體接上。”
“所以你說為了防止再有類似我們的事情發生,已經改換了我們的記憶?那麼……我們的記憶也是虛假的?”
“如果不是為了救你的性命,我真不想與衪們妥協。後來我們都輪迴到這星球來。”他自嘲的笑了一下,續道:“所以說,我們現在在這裏所做的一切,其實都只是那班不負責任的怪物的娛興節目。只有我和你,知到真相的我和你,知到自己本來是一隻怪物的我和你,才有資格……”
“如果是事實的話就要有證據。證明給我看看!證明我是那些怪物給我看!”
他突然飛撲過來,用力地勒著我的脖子。雖然我拚命掙扎,可是他郤絲毫不動。在隔壁的人員不久就衝進來,想把我們分隔開,但是亦被他一手推開。我的意識告訴我,我昏死了過去……
我覺得自己像是滲在海水中,舌頭傳來淡淡的海水味。話雖如此,但並沒剛才窒息的感覺。只有一股暖氣由我的腹部流進四肢,舒服非常。我的意識不斷擴大,我覺得整個宇宙就是我,我就是整個宇宙。可是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害怕不能回頭。到地獄去也不是不可能。
回家後,我反覆思量他所說的話和我自己奇妙的經歷。雖然他的說話有不少前言不對後語的地方,而且那些感覺可能都是我神經過敏或只是幻覺而己。但是我就是不能忘記。
為了再次確認自己的想法,第二天我約了一個對這方面很專業的心理學教授和我一起到精神病院一次。
在這世界的你或許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存在吧?但是我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軟弱。我有時在想,我除了自己的記憶之外還有什麼?我的思考能保證我的存在嗎?能保證自我的統一嗎?連自己的記憶也可以完全虛假,那麼我還是我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我必須去做的,而且只有我才有資格去做。
或許對於你來說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但是你必須記著,我之所以是這樣,不是因為我是瘋了,也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天生的騙子,只是因為我所說的無法被證明而已。所以,我去“死”。
“分離的時間到了,我們各走各路──我去死,而你們則活下去。那條路好走,只有天才知道。
哈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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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我只有呆立當場的分兒而已。”教授說。
“這樣不能影響我們的判斷吧?”
“嗯,我覺得不但是個瘋子,而且有殺人及自殺的傾向。”
“但是那份報告說他沒有這些傾向吧?”
“可是……”
同學們七嘴八舌的說過不停,可是教授並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自己也覺得很迷惑。如果教授所說的都是事實,那麼我自己就覺得那瘋子所說的或許已超出了心理學的範圍。心理學的判斷對他公平嗎?我也不知道。
“那麼教授你為什麼不走他的路呢?”突然心血來心潮,衝口而出。
“因為,我想,就算我到了那裏,重獲自由,我又可以保證那時的我再不是虛假的嗎?”
我忽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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