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廊初級學院在我住處隔壁,幾乎每天都望著這所學校,沒想到竟有機會到那裡演講。學校這星期舉辦一連六天的「青年文化、亞洲情」的國際性活動,參與的高中生除了有新加坡學生以外,還有來自馬來西亞、台灣、中國、越南等地的中學生。)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與尊敬的來賓們,大家下午好。今天很高興能夠來到裕廊初級學院,與大家分享我對今天講題的一些看法。坦白說,今天坐在這裡,實在有兩種很奇妙的感覺在交織。一是親切感,我就住在學院旁邊的租屋,高居十三樓,每天早上從窗外俯瞰下去,就望到同學們洋溢著青春與活力,在綠油油的運動場上奔跑。沒想到今天有這樣特殊的機緣,能夠來這裡演講。另外,就是原來作為一個在新加坡唸博士班,這以後開始在這裡教書與生活的「旅居者」,這裡頭不時湧現一種 outsider與insider的緊張感與張力,兩種聲音不斷在拉扯,讓我意識到在看待任何的事情,都必須具有更寬廣的角度,甚至有時候是要從對立面去把握它的意義。而今天談新加坡組屋文化與底層思維,各位千萬別把它當作嚴格的學術報告,它更多是從「文化」這個角度切入。我希望能把自己在日常空間與生活的感受經驗作理性的分析,同時把它放到一個新加坡文化經驗的脈絡裡,看看它會產生怎樣的作用,提供我們怎樣一種觀察事物的方式,包括我們很熟悉的居住環境與居住經驗。至於為什么要以組屋文化作為新加坡獨特的文化景觀,甚至是探討底層思維的材料,我想跟接下來所說的「日常生活空間」很有關係。
通常我們到一個地方旅行或作短暫的居留,為了更加了解某一個地方,我們總會尋找該地方最獨特的「地方標誌」。這地方標誌可以是帶有政治符號的,或具歷史、宗教與人文的文化景觀,或者透過對這地方的日常生活的觀察或體驗,進而把握一個地方的特色。這些地方標誌會凝聚出對這個地方的情感與認同,就是我們所說的「地方感」,例如kopitiam,昇松迷你超市,老巴剎等。但如果要從日常生活空間去把握一個地方的特色,就必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像人類學家一樣進行長時段的居住與觀察,與這個居住空間與人群有長久的互動。
不知大家有沒有住意到,我一直用了「地方」這個詞,到底什么是「地方」?「地方」可以說是一個被圈定起來的特定位置(或範圍);也可以說是一種空間的描述。比如說,我在操場上用小石塊圍起一個圓圈,然後我向別人宣佈說,這是我的地方,你們不可侵入。這個地方就是個人主權的宣示,是可以去表現你自己特色的地盤。我可以在這個地盤行使我的自由。可是,我們最後恐會領悟到,真正可以了解一個地方,不是通過那些外在的建築形式,而是在這建築空間裡活動的「人」。我們也可能沒有自覺或意識到,當我們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裡面活動時,有時候並非是我們設計了這個空間,反過來說,是空間形塑了我們的個性。除此以外,人們居住在一個特定居住環境裡,會發現在我們每天所要從事的活動裡頭,無意間也會透露一種習慣性、標準化,足以變成我們行為軌則的活動,最後它形成我們生存狀態的一部份。這就碰觸到今天演講的核心部份。人與居住空間是一種最私密的關係,它不但對一個「人」的性格形塑會有影響,甚至是會影響我們怎樣看待私己與公共之間的分際,以及對自由的一種想像與追求。對於新加坡同學來說,今天不妨用一種「陌生者」(Stranger)的眼光,重新來理解我們向來很熟悉的居住地方。
對於新加坡的居住環境,人們常持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那是「以人為本」的「城市花園」的構想,這裡頭充滿人性化的設計。組屋概念的設計,也成為許多國家學習的對象。今天我們說「組屋」,它指的就是組合房屋,是由新加坡建屋發展局(HDB)所承擔建築的樓房。今天幾乎有百分之八十的新加坡人民是居住在組屋。可是正因為組屋整個設計除了按社區規格進行,各組屋區也有一定的族群比例。換句話說,它就像許多的樓層被放在特定的格子裡面,對於一些人來說,也許會用比較激烈的形容詞來形容組屋的生活,比如「動物園」,比如百貨公司的「櫥窗」,比如 「牢籠」等等。上述這兩種意見,可以了解前者是從整個規劃理念,配合綠化的環保概念,以及從整個居住環境所反映出來的多重功能與便利性來作判斷。至於後者,則是從人的活動的隱私權,以及從自由這個角度出發。對我而言,後者也是我所關心的,先排除一些功能性的部份,到底組屋空間會如何影響我們的生存與思維方式?
【刺蝟式的生存狀態】
以我個人的經驗而言,組屋就像一個「感官刺激體」,居住其中,不斷在刺激我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我甚至發現了生活中最大的敵人,是誰呢,先賣一個關子。有時你會覺得自己像「刺蝟」一般,身上竪立的刺不斷受到各種刺激而產生本能反應,對很多事物變得異常敏感。舉一個例子,記得有一晚大概是凌晨兩點多,我還在書房看書時,忘記客廳的窗口沒有關緊。客廳那長長的窗,白天時,很像一幅長畫,藍藍的天空與千變萬化的雲朵相互依偎,在明凈的夜空還可以看見皎潔的月亮,偶爾雨後還有彩虹。那晚恰是暴風雨來臨前夕,從長窗湧進來的是如鬼吼般的呼嘯聲。結果小驚嚇了一下,彷彿真切感受到《呼嘯山莊》這部小說裡的某些情景。那種呼嘯聲像穿過樹林,劃過樹葉間,一種淒洌的鳴叫,此起彼落。這是聽覺方面的刺激,太深刻了。
其次是視覺部份。我想這跟我住在十三樓有關,可以享受踞高臨下的感覺,也感覺跟天很接近,常有一覽無遺的感覺。而站在窗前凝視,似乎也成為組屋文化裡一種獨特的姿態。它常給予人們的一種奇異的心理感覺,會以為每一戶窗口前都掛著一雙凝視的眼睛。我想這種情況只會發生在組屋,或密度高的公寓之間。兩座組屋樓層之間,其實成為彼此觀看的風景。這固然也會刺激人們的想像力,或許可以成就很多篇小說,卻也不禁刺激人們「偷窺」的心理欲望。
接下來要談到觸覺,就跟剛才說的敵人有關係了。新加坡是個很潮濕的國家,這種潮濕,居住在組屋裡特別感受得到。它是透過兩種方式而存在,一是通過滲透的方式,二則是成為其他事物的附體。有關滲透,似乎可以頭皮與頭髮之間的關係來說明,空氣中的濕氣除了偶爾可以從冰涼的衣服中感知,更明顯的,可以通過頭皮感受到一般濕氣的滲透,漸漸的伸延到頭髮的各個部位,說明了它特強的穿透力。至於附體之說,我主要是指「霉」,被我喻為頭號敵人。它是一種由白轉綠色的霉菌體。空氣中本來就含有無數的霉菌,一旦跟濕氣配合得好,就會放肆寄附在許多地方,包括衣櫃、書本、甚至書桌。生活在這樣潮濕的居住空間,必須無時不抵防霉菌的攻勢。再來是嗅覺,新加坡同學應該最有感受,我們常講「五味」,似乎都可以在組屋嗅得到。有時你可以通過它,揣測哪到底是什么菜餚,那道菜餚裡又含有那些配料等等。以上談的種種感官刺激,是對自身經驗的疏理,在這樣一種感官開放的狀態,無時不讓人必須要警惕所有有形與無形的東西,本能感觸的敏感,形成了一種類似刺蝟式的生存狀態。
【在公與私之間】
接下來要談社會文化以及鄰里部份,必須回到組屋的功能規劃去談。這就涉及我們如何看待與界定公與私的觀念。有時看看組屋的設計,很像以前中國古代一種理想的土地國有制度,叫做「井田制」。《孟子.滕文公上》提到井田制的最早設想「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在這種制度底下,每個人都被分配到自己一塊耕種的土地,它的收成都歸個人所有。可是每個人又得共同來經營中國一塊公共的田地,它的所得歸國家所有。就像每一幢的組屋的底層,除了偶爾設有小型的雜貨店外,就是一個供組屋民眾共同來經營的一個公共空間。舉辦喜慶宴會,嫁娶喪禮,都在這個底層空間進行。有一位台灣的長輩說,他很喜歡這樣的設計規劃,他說在台灣,像嫁娶的宴客,若是在住家請客,那肯定會封街道的,非常影響到鄰居們的生活作息。所以說,如何看待組屋文化,也會依據每個人不同的居住經驗而產生不同的想法。而剛才所述的公共空間,由於每個民眾都能享用到,大家便產生責任心要共同維護這個公共空間的秩序,不讓它受到任意的破壞,以免破壞大家的公共利益。這已形成一種默契。但我也注意到一種現象,底層是個寬敞無遮蔽的公共空間,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看見,大家比較願意遵守公共法則。
可是在電梯,或每一樓層的走廊的空間時,它原也屬於公共空間,可是在電梯裡可以發現各種不遵守公共秩序的行為,比如有人在電梯裡撒尿、丟棄各種垃圾、在電梯門上寫上各種粗口。在一部新加坡本土電影「美滿人生」,有好幾個鏡頭,就突顯有些人故意每次在租屋電梯撒尿以渲洩不滿的情緒。另外,在各樓層的空間,有時也堆積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垃圾,其實已影響到他人的生活空間。就這很有趣,在一個密集的生活空間,大家會去遵守被規劃出的公共空間,至於自家與鄰里之間沒有被規定或圈定出來的特定空間,有時候便轉化為個人隨意可使用的地方。這也印證了中國思想中很重要一個思想──「慎獨」在現實生活中不易實踐。它的意思是說,就算一個人處在獨自的狀態,也還是保持謹慎心態,兢兢業業做道德修養工夫,不會因為沒有人看見就怠慢。生活在組屋,怎樣拿捏自己與別人之間的界線,其實是最考驗的事。
至於鄰里關係,很吊詭的一件事,從我自己的經驗或從身邊朋友經驗,得知與鄰里的關係其實是不密切。我曾經在自己的組屋到處逛逛,發現幾乎每一間房子都是緊閉的,如果說不必擔心治安問題,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況呢?組屋鄰里間竟然是一種封閉的境況。最後要提到的底層思維,也是就我自己的經歷而言,某些組屋的住戶似乎也在用一種由上而下的「官方思維」來對待他們與租戶之間的關係。新加坡政府對組屋建造後的介入,有時是通過每一區的組屋委員會對某些規定的執行而顯現出來。一些規定赤裸裸透露對人的不信任,於是要預先用法規來箝制人性之惡。鄰里之間也會互相監督,在人們心裡會產生無形的警戒氛圍,這是不是一種合適的約束自我與他人的適合方式,可說是見仁見智。另外有一個現實的原因是,每個新加坡每個家庭可以買兩幢HDB組屋,紀錄不好的話,第二間房子就無法購買。所以說,這種政府思維在底層社群再結構化的情況非常值得探討,可知最終凝視著組屋的人是誰。
我的演講就說到這裡,謝謝。
(裕廊初級學院演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