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談的這個題目,或許不是從一個「實然」的角度去談,因為它還未發生,也許也不可能真正的發生。而我所好奇的是,「華語帝國」所投射出的不只是對一個「帝國欲望的想像」,甚至還有一種對「語言霸權」趨近的心態,背後存在著怎樣的語言認同問題?特別是在馬華社會裡頭,華人與華語的關係,是不可分割的連嬰體,但是華語是不是華人的母語,我想在情感認定上,還是存在許多的爭議。舉一個最鮮明的例子,即是土生華人。土生華人的母語不是華語,而是福建話與馬來語;甚至在許多馬來西亞華人觀念裡頭,對母語的概念是自身的方言,而不是標準化的華語。所以在母語節談「華語帝國」這個概念,我其實帶著一種戒慎恐懼的心情。不過今天我們或許可以從一個比較寬廣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把這中間一些複雜的情感嘗試釐清,或許可以稍稍減緩這之間的緊張感。
一、「全球語言」與「強勢語言」兩種思維
今天,我們處在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跨國流動成為普遍行為以後,以華語為主要使用語的地區,依靠相同的語言開始產生更緊密的文化聯系,例如華語音樂、華語電影、華語文學等,在在建構出一幅欣榮的全球華人世界景象;再加上中國在世界的影響力逐漸增加,帶起了西方學華語熱潮,仿佛就是「華語出頭天」的景象。這是否有受到媒體烘托的問題,我想是值得質疑的。有學者曾經提到,現在美國、英國或歐洲的中文課愈開愈多,可是以美國為例子, 若把在美國學習中文的人口,拿來與學習法文、西班牙文或德文的人口相較,還是「小巫對大巫」,學法文的人比學中文的人多出數近十倍。 所以當我們再度感受到孔子昔日周遊列國的情景,孔子學院在世界各地開始找到知音,全世界最多人使用的語言是華語,這往往是依據於經驗感知與量化的過程,恐怕是心靈的安慰多於實質內涵。
然而,從「華語帝國」的提出,我的確看見了對「華語」投射的兩個心理欲望: 一是全球語言; 二是強勢語言。首先我想先提出的是:「華語能不能成為一個全球語言」和「華語能不能成為一個強勢語言」,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問題與思維取向。前一個比較著墨在語言的流通、溝通與交流的層次,後一個卻涉及對強勢語言概念的想像。雖然語言作為一種傳播媒介,但它可能以強勢的文化價值觀、思維模式灌輸於他人而達到征服與統領的語言霸權作用。
語言從來不是一個純粹明透的東西,它如何被使用、傳播,以及被賦予怎樣一種政治地位,就會使語言添加許多不同的東西。所以,如何表述一種語言,本來就是一件困難的事。語言如果具有主宰性,也必然會對其他語言產生排他的作用。因此在探討它的國際地位與價值時,也許需要先檢視我們一貫所了解的「華語」是不是一個固定的語言體,還是它本身原來也混雜、多元與難以被標準化?這或許能讓我們在推廣華語運動時,能用一種更多元與寬容的態度,來對待不同語言之間的關係。
「華語語系」:了解周邊華語社群的差異
近幾年來在北美逐漸流行一個sinophone literature「華語語系」的概念,這個概念把以華語作為主要創作語的地域,如香港、台灣、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北美華語社群等包涵括進來,讓彼此有了更多可以互相看見的機會。全球化的功能就是把減少陌生化,把圍牆拆掉。「華語」作為一個仲介,是他們共同的文學語言,於焉形成一個「華語語系文學」文學系統。
有趣的是,北美學者史書美對「華語語系」所作出解釋,顛覆了我們的想像。她提出「華語語系」這個概念,是有清楚的針對性的。「華語語系」是指在中國以外,泛指中國以外的華人社群。把這個語系概念放到中國境內,它其實否定了以漢語系為中心的霸權地位,它所注重的,是不同地方少數族群的語言實踐的權利。而在中國境外,它具有凝聚的包容能量,能涵括不同華人社群的「異質華語」特色,自成一個可相互理解的「文學語言共同體」,抗衡以漢語作為標準華語中心的強大勢力。與此同時,以「華語」來區別「普通話」,以「華人」區別「中國人」,這裡頭有很強向以中國為中心的漢語「單音語系」(monophonic)系統挑戰與抗議的決心,並企圖將之轉向「多音語系」(polyphonic)的在地語言。由此可見,「華語語系」的概念,不但為中國(境內)的少數族群的語言提供有利的發展空間,對於離散或遷徙境外的華語社群,也找到語言自主權利的條件。
我覺得這個文學共同體,可以提供一個讓我們重新思考的角度──當「華語」逐漸被世界廣泛的使用時,不盡然一定要從「語言中心回歸」的角度來思考,它不只是往上看的一個姿態,看見的僅僅是「中國─馬來西亞」這個語言文化的紐帶關係。相反的,把我們視角轉向「周邊」的華語社群,反而會成就多元差異的資源。換言之,在華語體系裡去建立一個共同體,是以了解彼此語言的異質性為前提。從這裡便可了解,「華語」縱然有機會成為「全球語言」,也不會有一個「同質華語」的存在,這是它的難題。像我們讀馬華文學、台灣文學或香港文學,屬於華語創作作家的作品,文學中的華語特色,都帶有各自的語言文化色彩。當初這些作家在創作時,應不是以一種正統化的華語為創作前提,相反會極力表現自身語言的豐富與生命力,從而表現滋養這語言生命力的文化土壤。「華語語系」所所實踐的,不是走向語言的統一、同質,而是發現語言的差異、異質。其實溯源中國歷史,所謂語言的統一,實際上是指「書面文字」而不是「口頭語言」。
像我知道現在檳城有些文史工作者在做採集歌謠的工作,我就覺得很有意義。這些歌謠大部份都不是以華語流傳下來,可是它一旦被整理以後,也可能成為華語生命力的資源之一,那樣華語與方言何以無法有更深入的互動呢?要不然,相對方言來說,華語是另一種具壓迫性的強勢語言。
「華語」成為統合華人的手段
關於華語成為一種強勢語言,新加坡最近剛發生的文化現象,恰好可以解釋這情形。聽到這,老一輩長者也許會覺得納悶,在新加坡華語不是屬於弱勢語言嗎?新加坡的語言決策,早在七零年代便向英語靠攏了,導致「華語」在新加坡是工具性功能勝於文化價值。新加坡政府一方面強調英語的價值,另方面卻開始以「華語」來統合新加坡華人,以建立起一個「華族」的身份印記,導致方言成為被邊緣化的語言。新加坡在1979年開始了推動講華語運動,成立了一個推廣講華語運動的委員會,每隔一些年都會打出不同的口號,我們只要檢視它的口號,或許可以瞧見一些端倪。例如我們很熟悉的「多說華語,少說方言」、「講華語,合情又合理」、「講華語是福氣,別丟掉」以及最近火紅一時的「講華語很酷」或簡稱「華語cool」,其實都是針對不同的社會社群。例如「多說華語,少說方言」是針對當時不同的方言籍貫社群;「講華語,合情又合理」、「講華語是福氣,別丟掉」是針對受英文源流的社群;「華語cool」當然是針對時下年輕人。不過這樣的華語運動始終無法擺脫政府實際個性的干擾,導致華語不斷被市場化、被歸類化。更吊詭的是,面對無以歸類的語言社群時,「華語」轉身變成一種強勢語言,凌架於土生華人的混雜語言。
最近新加坡一家華語電視台製作了一部具有很高收視率的電視劇〈小娘惹〉,這部戲特別拉隊到馬六甲取景,因為在新加坡,峇峇和娘惹,已經被博物館化、食物化與服飾化了,變成一連串的象徵符號。對新加坡觀眾來說,這部劇拍得很有真實性,也有新鮮感。可是之後在華語社群出現不少反思文章,主要都是集中在這部戲的「語言」問題──認為土生華人講華語,太政治正確而有所「失真」。新加坡的土生華人社群,在新加坡的種族歸類裡頭,是被歸類在「華人」這個範疇。不過平常他們使用的語言,都是混雜著英語、馬來語與福建話。小娘惹這部劇,穿著娘惹裝演員,講的卻是一口標準華語,而大多數觀看這部劇的觀眾也是講華語的華人。所以不少評論作者認為這是為滿足講華語社群的偷窺欲,進而騎劫了土生華人的語言與文化認同。所以說,有時候,語言的強勢和弱勢,不是絕然相對的,必須要把握到社會的階層結構,才能了解它的複雜性。
二、帝國欲望想像來源與「帝國語言」的陷阱
「華語帝國」其實是個霸權概念,或語言權力角逐的問題。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這個想像的意義不在於它最後會不會實現,而是長久以來的心理主觀願望與抽象的文化情意結。如果華語能夠成為有影響力的世界語言,對華人維護母語的正當性提供更堅固的支持理由。一位中國學者曾經問我說:「如果中國以後更強大了,你覺得我們應該為你們,新馬華人做些什么?」當時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好像只答說:「沒什么需要做的,維持它的強大即可」。可是又遭到追問說:「真的什厶都不需要做?」我說:「應該是」。把這說出來,沒有不敬的地方,其實心裡有些的感謝。不過語言的生命力,一定要有文化底蘊的支持,否則就會成為「死的語言」,這個文化底蘊還是必須從自己的土壤生發出來的。
當然我並不是來唱反彈的。談中國崛起後華語的國際地位,當然在很多方面有水漲船高的現象。這對中國以外的華人而言,不只在信心方面,在語言發展可以更加的順利。不過我所關心的是(1)要如何打破華語帝國概念,把「欲望想像」變成「差異的了解」;(2)不同華人地區的華語情況,如何可能成為彼此的參照系,而找到自身華語的獨立主體與生命。(3)華語如何可以與方言相互交融。而我所警惕的是,當我們試圖以一個「具差異性的語言共同體」來看待不同地區華語價值與作用的提高時,必須小心觀察這裡頭有沒有受到民族主義意識的左右。
我先談到這裡。謝謝。
(2009年主講於馬來西亞檳城韓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