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六月台灣清華大學批准了我留職停薪兩年,前往新加坡國立大學研究訪問兩年。大概所有從外地去的人都知道,新加坡不是一個孤立的城邦,到了那兒就是進入了東南亞,你如果完全待在新加坡,那就白去了。東南亞這個區域與我自己熟悉的東北亞有很大的差異,只要你把身體長期放進去,這些差異就自然會出現。
2006年六月間,去漢城參加《創作與批評》所主辦東亞批判刊物連帶的會議,閒聊之間,延世大學的一位友人有點不解的跟我說:我注意到你有光腳(bare foot)不穿襪子的習慣。突然之間,我體會到兩年之間我已經染上了東南亞人的習性。
東南亞氣候炎熱,新加坡幾乎沒有季節的分別,對我們外來者來說,根本就只有夏天,氣候最大的差別在於晚上睡覺要不要開冷氣。一到那兒,你就會發現台灣帶去夏天的衣服基本都用不上,連內衣都有很明顯的厚薄之分,必須要找到很薄、質地涼爽衣褲,否則在外面走幾步就會一身大汗。所以,人們不穿襪子是很正常的事,誰說人非穿襪子呢?非穿襪子這件事不過是凸顯了東北亞人的身體特性吧!
身體的相對化,當然不僅僅只是氣候的因素使然。熱帶的前提下也孕育出很多不同的生活習慣。在新加坡人的hawker(香港人叫大排檔,我們以前叫路邊攤,現在叫小吃),你一坐下來,通常就會有一個中年小姐問你要喝什麼,仙草水,黃梨水,還是豆花水,都是一大杯加冰的,第一次看到都會很吃驚,這麼一大杯下肚不就喝飽了嗎?而且從小媽媽不是說吃飯時不能喝冰的嗎?接下來你又會發現,東南亞人對辣椒特別挑剔,拌乾面的是一種,沾海南雞的是另外一種,配肉骨茶的又有別的,滷鴨的又不一樣,於是幾個人吃飯,擺了一桌辣椒。到我離開新加坡還是沒法判斷,到底吃什麼該用哪種辣椒,autie給錯了我也不會知道,知道的是東北亞人吃辣絕對相對單純。
東北亞的人種與語言也相對單純,別說日本、韓國基本上是單一語言,就連人的身體與長相也是如此,東南亞的馬來人與印度人大概很難分辨誰是台灣人,誰又是韓國人或是日本人?這些人之間有人種上的差別嗎?東南亞相對複雜,新加坡、馬來西亞還簡單些,是標準的“多元文化主義”,不同人種“和平共存”,馬來人、印度人、華人各自為政,不相混合。像泰國就不一樣,人種混雜,混合的程度讓人很難判別。
語言更是如此,剛去新加坡你會以為該是說英語,後來才會慢慢體會到所謂Singlish其實有很大的部份是英文跟當地不同語言腔調的混合。著名的no lah!其實是英語no加上閩南語 muei lah!的混血。仔細一想,各地英文不都是如此嗎?北京腔的英文也不過是北京話跟英文交雜,韓國英文也是如此。那麼我們怎麼還一直堅持要學標準英文,也還不知道那其實也只是美語呢?為什麼新加坡政府更是汲汲營營的想要國民講好英文,而官員本身在電視上一開口卻也是一口Singlish?
在新加坡坐計程車會是個指標。你用英語溝通,司機先生通常會很冷淡,你用普通話,他就會對你客氣些,你開始用閩南語(他們稱福建話),他們就對你很親切,跟你說台灣多好多好,只是現在有些亂(新加坡人出奇的注意台灣的政治動向,或許是它內部的政治實在沒有什麼變動,事事都在預料之中)。待久了,你又會發現還真是複雜,“方言”其實是日常民間生活語言,海南話,潮州話,廣東話,客家話等等,更為細緻的切割了華人的社群,但是人們似乎彼此還是可以溝通。我看過幾次印度人用Tamil語言講,華人用閩南語回,馬來人用馬來語加入討論,卻也相安無事,民間的生活語言很自然的是高度多元異質,而又相互包容的。但是,官方的語言政策是電視媒體只能用四大語言發音:英語,普通話,馬來語與Tamil,因而你能想像霹靂火在這播出是用普通話發音嗎?
在新加坡待久了確實會有煩躁之感,總得離開去散散心吧!待了一年半以後,有次去香港開會回來,在新加坡機場降落、跳上計程車的時候,才突然發現自己跟這個地方早已發生了情感,確實有回家、終於得以休息的感覺。但是這個情感又是靠著身體來聯繫起來的:我常常問朋友,妳離開新加坡一陣子,回家後馬上最想要做的事是什麼?下了飛機,如果還是白天,我第一件會做的事是去牛車水Mosk street 那家安記釀豆腐,吃上一大碗澆上辣椒醬的乾麵。這家乾麵超有特色,雖是細麵,但是又Q又香,還撒上炸過的碎瘦肉,再配上各種豆腐與魚肉醬製成的小食,放在青菜湯中,吃完了擦擦嘴,絕對很滿足。這種口慾知足卻也無法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分開:吃了幾次,人熟了,負責煮麵的Autie會主動跟妳說,是要大碗乾麵加辣的,對吧,這種貼心的滿足是牽引妳不斷回到這裡的動力,想要看看這幾個具有高度主體性的中年女性是否依然如故。
我住的宿舍後門出去,下了公園綠地環繞的小山丘,是社區的銀座shopping center,對面是傳統市場與hawker。如果沒有這遍生活區,妳可能真會以為新加坡就是這樣索然無味,就像有些彈頭學者以Orchard Road為代表,說新加坡就是一家接一家的百貨公司組成的冷氣城市。與傳統市場相連的hawker其實構成社區生活的核心,每天晚上在賣飲料的攤位前,總是擠了固定的那幾個人在那一起看連續劇,當然也不免偶爾發出評論,笑罵之聲不斷;同時也會有好幾桌老男人們,在桌上擺了一堆啤酒瓶,展示他們的男性特質。
平常如此,到了週末的早上這個hawker總是人山人海,好像是所有人都到這個社區大食堂來吃早餐一樣,我總是要到這加入人潮、吸點人氣。最常去的那油條店,週末永遠是大排長龍,但是排隊在此刻都得視為是一種休息,一種放慢腳步的方式,結果排隊排了十分鐘,兩口就把那根四毛新幣的香酥油條吃完了;也是因為發現油條可以這麼好吃,回來台灣才能更體會到台北愛國東路與杭州南路交口的那家燒餅油條店實在美味。緊隔壁的那家合樂豆花水/仙草水店,也必然是排了很長的隊,這家的豆花新鮮、一流,我去那是買仙草水,特別是跑完步後總覺得仙草可以止渴,久了就認識了老闆阿興和老闆娘,到了週末他們兩個大概還在上小學的漂亮女兒也都會去幫忙,因為都叫阿興所以太別容易熟視起來,每次總是會跟阿興扯上幾句。每次跟老闆娘說要少點糖,少點冰,老闆娘總是很酷的不搭腔,讓妳覺得好像不太願意跟生人說話一樣。除了合樂豆花,也慢慢跟連發揶漿飯賣炒麵、炒米粉的老闆,還有合記滷鴨切鴨肉的師父熟識起來,原來的國字臉,後來都變的滿和藹可親的。
跟新加坡的情感就是這樣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建立起來的。我一直跟新加坡的朋友說,hawker是妳們新加坡最珍貴的東西,妳想想亞洲地區還有什麼地方保留了community life?妳下了班以後,從小一起混的朋友,到了退休的時候,還會天天晚上一起喝啤酒、打屁螞?
到了快要離開新加坡的時候,我帶了數碼相機去拍這些常去的地方,一方面想留下記錄,一方面在跟這些讓妳生活更具人味的朋友們道別。仙草水阿興的老婆聽說我要走了,一反常態,到處翻東西要送我,表達要熱情之意,結果塞給我幾包薯條,要我以後回來要來看他們,原來老闆娘不是冷酷,還是充滿了情感的!
妳以為只有華人如此有人情味?2001年在漢城待了六個月,臨走前去延世大學外面那家每週去報到的牛肉湯店,跟每次非常照顧我這個外國人的Ajunma致謝(她每次都怕我吃不夠,不斷的替我加泡菜),她要我以後再來,弄得我特別找去幫忙翻譯的韓國好友,都滿感動的。結果兩年後再次去這家店,格局變了,那個Ajunma好像也退休了,讓人有些悵然。
這次到光州開會,回程路經漢城,再次住在延世大學的招待所Allen館。漢城的十月天分外舒適,甚有緣份的延世大學此時又是極為宜人,滿校園的銀杏與楓葉都在泛黃、變紅當中,配上溫暖的秋陽,讓一起同行北京三聯書店的資深編輯馮金紅讚不絕口,直說這個學校漂亮、漂亮。回到這,當然得抓住機會在清晨爬上學校後面的Muak Hill,讓身心再次找到暫時的平靜。相交十年延世招待所的老管理員崔旭潤先生,還是自得其樂的忙東忙西,把四周的庭園栽培的更合他的心意,確實如此,讓住在這的人多了一分視覺上的樂趣。他每次見到我都立刻會說,Chinese又回來了,Chen這次來多久。遺憾的是,離開台灣時匆匆忙忙,忘了替崔先生帶上一瓶韓國那一代男人都很喜歡的金門高粱。去機場前,好友白永瑞教授在我的要求下,再一次到校外的那家牛肉湯,雖然還是沒能看到那位Ajunma的身影,還是很滿足的吃了一頓午餐,否則好像無法安心的離開漢城。
差事劇團的友人要我在成立十週的時候,替她們寫些東西,小劇場我實在不懂,感覺不夠不敢亂寫,但是其中彼此心心相惜之處或許就在差事也是以身體與情感的方式參與到亞洲的想像當中,進行自我的轉化。
希望差事二十週年的時,對劇場的感覺會多些。
(2006,10,29,于漢城/首爾)
新著:陳光興,《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台北:行人出版,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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