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陣子在上中國歷史輔導課時,曾開了一些歷史參考書目給學生,其中當然少不了錢穆的《國史大綱》以及其他的著作。有學生突然問:老師,請問錢穆是西方學者嗎?聽了,心裡一陣抽搐,不過想深一層,也覺毋須過度在意。國大中文系的學生,也許閱讀西方參考書多,有此一問,甚可理解。之前,台灣報紙也記載了一則有關錢穆的笑話。話說一位警察在失縱人口名冊中,發現了錢穆二字 ,大感不惑,經由一查,果真確實此乃國學大師錢穆,但不知何以出現在失蹤人口當中,成了笑話一則。
到東吳大學去,不到錢穆故居是說不過去的。錢穆曾在馬大中文系執教,那時馬大中文系師資鼎盛,王叔岷、陳英輝、何丙郁等,成了我們後輩只能在文字中追憶的巨影。去年在國大舉行的中國思想史反思研討會上,見到了陳啟雲老師,他曾是錢穆的親炙門生,也曾在馬大執教,我卻不敢上前追問馬大中文系曾經耀目的光輝,因為後來再不曾出現如此的盛景。像在報上閱知何丙郁先生不久前來馬演講,事後茶敘會中中文系校友出席的零落,竟成了記者筆中的詢問,心中竟覺楚痛。是呀,有多少中文系的學生,知道馬大中文系也曾經輝煌過,在那已逝去的年代。
從士林捷運站坐公車到錢穆故居,大約只需十分鐘。當公車在欲轉入臨溪路的紅綠燈停住,稍為的留意,就會發現右側的人行道上,掛著一個「錢穆故居」的指示牌,可見錢穆故居已成為當地一個重要的文化指標。來到素書樓門前,迎面的是鮮麗奪目的紅色大門,不過門背後的景觀,卻是明顯的對比,淡雅而靜謐。右側的車行道,是不斷往上攀高蜿蜒的路,沒好技術的駕駛者,恐望而生懼。左側則是供步行者拾級而上的石階梯,有些的斑駁,但微露古味,大概是因為兩旁青葱樹木在旁陪襯,還有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的黃金竹。據知黃金竹是錢穆極鍾愛的植物,也難怪後來探望他的書房,才發現書房窗口一側,除可見金針密縫的松林,另一個窗口即可望到黃金竹挺拔的身姿。書房,最容易使讀書人的心思外洩,果是不虛之言。
台北的夏天,酷熱如悶爐。那天恰好碰上空調失靈,居所裡熱氣更是逼人揮汗。但隨即見客廳裡掛著的三副字軸,心裡一陣震動,因悶熱而生的急躁也給壓下去了。「靜神養氣」、「讀聖賢書」、「立修齊志」,句句醍醐灌頂,如棒喝頭。長桌上置放著朱熹的雕像,供其像,承其志,頗有欲承道統大脈之意。古人常有拱像的習俗,或以曕仰,或以膜拜,或以愓己。像晚明的李贄,愛言「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加上敢於挑戰權威的言論,便成為官方及一些衛道者的眼中釘,諸不知李贄家中,也掛上了一副孔子的畫像。其實古時許多學者,供奉他們老師的畫像,每日焚香一柱,出入皆對畫像鞠躬秉告,以示尊重,是平常事。當然,這是後話了。
客廳的空間不算寬闊,但佈置得井然有序,樸素的木椅與茶几,簡單明瞭。之前曾閱讀杜正勝〈徘徊於素書樓門牆之外〉一文,杜文提及當年他第一次造訪錢穆,帶了論文讓錢穆過目,結果受到錢穆很嚴厲的批評,讓年少的杜正勝受到極大的震撼,場景就在這客廳。是的,可以想像以往客廳裡坐著無數前來求教的學生或學者,都希望獲得錢穆的提點。不過後來錢穆夫人胡美琦曾說,後期錢穆身體欠佳,就不常見客,過著極規律化的生活,清晨起來讀書寫作,偶爾到屋外散步,成為他僅有的戶外休閒活動。
二樓是錢穆的書房。延著樓梯而上的牆壁,掛上了青年到老年的錢穆個人及與他人合照的相片,相片中的錢穆炯炯有神,似乎在敘說他一生豐沛的學術生命歷程。想到這,心裡暗暗吃笑,怎把個人情感無限投射在相片人物,這莫非不是另一種移情在作崇?隨之踏入光潔明亮的書房,頓令人豁然開朗。玻璃書櫥內擺著錢穆的個人著作以及他學生寫的傳記等。據知當年這斗室裡的書,是從地上擺到天花板上,這樣的形容,該是一點也不誇張。後來錢穆的藏書,或捐贈給文化大學圖書館,或贈與他的門生,其餘的則由他夫人收藏。如今偌大的空間,矗立著一座錢穆的銅像,並有一處專門展示錢穆喜愛的崑曲及生活小玩樂,讓人懷想平日專注認真著述的錢穆,在學術與生活間,如何相濟互映。
走出書房,一個位於轉角處的房間則是主題展示間,裡頭展示錢穆《朱子新學案》等書的手稿以及各種著作的不同版本。《朱子新學案》的書寫完成,歷經五年的時間,正是在這書房磨勵的成果,錢穆曾自述:「余之撰《朱子新學案》,自五十五年二月,迄於五十八年之十一月,先後撰寫歷四年。又翌年續寫《朱子學提綱》一小冊,冠其首。共五年。其先讀《大全集》,讀《語類》,抄撮筆記,作準備功夫,亦歷兩年。」學術果是聚沙成塔的功夫,不能抄走捷徑,勞悅強師常提醒說:「不認真就沒有學問」,錢穆先生即是真正的實踐者、後輩們所敬仰的典範。
其中一個櫥窗擺設著《中國近三百學術史》,不禁懷想起碩士班在台大修夏長樸老師課的情景。他所用的講學文本,即是《中》上下兩冊。學術史講究的是清理學術流源與脈絡,這本書從宋明理學開始講,然後接上清代經學與史學的興起,中間具內在理路可尋。而這本書其實是當初錢穆先生在北大學堂授課時的講義,依稀記得他在《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書中,曾細述當年如何在一間廟前準備教學的講義大綱,一踱步一思索,才逐漸完成講義,之後由商務出版社付梓出版。這樣的事蹟,曾經在自己投入教書前,化成一股砥礪的精神力量,希望藉由自己書寫的講義中,提煉出一套思想,並進行有系統的書寫。但理想終歸依賴機緣,現實的挫折,終使此願難以實現。
從展示間轉出去,有一條走廊,兩張籐木椅子面對著園外山林,那是錢穆與他夫人日常閒話的所在。錢胡美琦在《樓廊閒話》中曾寫道,錢穆與她住在香港沙田時,房子位於山上一樓,他們喜歡坐在長廊上談天。錢穆喜歡引古諷今,針砭時弊,卻從不談學問。抵台住進素書樓後,這習慣仍然不改。胡女士這本文集出版於1979年,裡頭收錄她自1977年陸續起在中華日報副刊發表的文章。時隔日久,此書恐已難尋矣。錢先生與夫人鶼鰈情深,許多的外交事務,都由她一手處理,於是錢穆能夠安心埋首在教學與學術。錢穆晚年多病,視力日退,仍不輟著述,其夫人實為最得力助手。兩人的臥室也十分的簡單,沒有一點兒的奢侈品,可知生活過得簡約恬淡。
錢穆曾說:「我把書都寫好放在那裡,將來一定有用。」我們在佈告欄上,就看見一些關於錢穆著作導讀的活動訊息,由溪城賞書悅會所發起的讀書會。在一樓設有一個講堂,錢穆73歲因香港難民潮驟起,由香港遷台住入素書樓後,即在家裡授課,小小的講堂,架構起文化書院的勢態,如今成為大家眼中「永遠的教室」。今日在文史的領域,若不曾讀過錢穆的書,似乎也說不過去。他把書都寫好放在那裡,我們又怎能有藉口不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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