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吳振強老師的課堂上,就聽說了當年在美國的何炳棣教授如何以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角度,研究明清社會階層的人口流動,在西方中國史研究界起著重要影響。其《明清社會史論》、《中國會館史論》及《東方的搖籃:新石器時代及有史早期中國技術和理念土地起源的探討(公元前5000至前1000年)》,也是治明清史或中國文化起源必讀的書。
最近閱讀了何先生的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益發了解龐大身影背後的甘苦。治史之難,無法不披星戴月,日以繼月埋首在浩如煙海的史籍,揀選堅實的史料。最重要的是,必須要有資料齊全的大學圖書館為研究後盾,方能讓一篇篇擲地有聲的學術論文誕生。據知,五六十年代的哥倫比亞大學、哈佛燕京學社或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的中國典籍藏書已十分豐富,一些善本珍藏書甚至有專門館員幫忙調出,然後置放在研究室,遙想令人羡慕。何先生書中說道,北京國家圖書館固然也收藏豐富,但是不准學人進入書庫自由翻檢。我記起一位北京大學畢業的學長就說,現在到北京圖書館看資料,一樣還得受「衙門氣」。
也許是受治史嚴謹的影響,何先生的回憶錄,從清華到美國唸博士班,再後來在美國大學執教,對於大學制度、師生的關係,以及學術圈網絡的運作,都鉅細靡遺的描繪。行文之間不乏詳注與考證,穿插個人來往書信、學校信函、圖表、地圖等,堪是「第一手的原始證據」。而在「閱人」部份,往往讓人有意外的發現,如說余英時「才氣橫溢、自視甚高」,又細述了考古學者張光直,為取得文化起源研究的學術發言權,企圖影響《東方的搖籃》的出版。
治史要結合社會科學
學術同行間的競爭難免錯綜複雜,讀者不必自纏其中。倒是何先生詳述其不同階段的治史經驗,對後學啟發良多,特別是提到以下三點:一、治史必須兼重社會科學;二、自青年即專攻思想史,可能會對史料類型與範疇缺乏了解,以致研究空懸於政治、社會、經濟制度之上。三、日本學者史料用功之勤,可作為研究「引得」。
何先生在哥大唸博士時接受的是英國史的訓練,這造就他後來皆采取不同文化間(intercultural)的比較,即把國史選定的對象與西方類似的課題作概略比較;而利用社會科學的觀點來解釋中國史,更能闡發新的思路。何先生也指出在清華大學時期,老師輩的聞一多即是用「西方方法和多學科工具,合傳統訓詁音韻考據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最富創意及最有成果的典範」。
審視今日之情形,歷史學與社會學或人類學之間跨學科的研究也備多爭議。每個學科早建立穩固的學科原則,要跨入借用不難,但要獲得肯定卻不易。像何先生自述曾運用社會學「機動結構」(opportunity structure)在其論著,卻被一位社會系學者評說,以「漢學」而言是第一等,但在社會科學理論上卻是「挨揍」(clobbered)的。
針對第二點,何先生常不忘學術界盛行的一種說法:「唯有思想史才能畫龍點睛」,但他卻認為當代思想家多注重於古人哲學觀念的詮釋,有抽離社會語境的弊病,他也直接點名杜維明有「美化」儒學之嫌。而他認為「不畫龍身,龍睛何從點起?」,治古人的思想或哲學,不能不顧政治環境與他們的社會實踐等。何先生常向人言求知應該廣博,想必擔心專狹之偏,恐有所忽略。
至於第三點,「原說者」其實為楊聯陞,他治史訣竅乃以日人著述為「引得」,然後再檢遍自己所獲的心得。眾所皆知,日本學者分工之細、用功之勤,治學中最具學術團隊精神。葛兆光在一些文論中也不時提醒,應重視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儼然冀在中西比較之餘,開拓「第三種視角」。
讀學者自撰的回憶錄,皆可發現深刻的思想與洞見,必來自深刻的體驗。治學更是一輩子的事業。當我們把胡適的《四十自述》、牟宗三的《五十自述》與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並讀,不同的時代氛圍,卻同樣呈現氣象宏偉的文化與學術理想,啟發著我們,也鼓舞著我們這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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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簡介(摘自商務網上書店)
何炳棣是中國早年考取庚子賠款獎學金到美國留學的青年學子。去國之時,正值國內戰亂相尋、國際政治經濟進入曠古未有之變局。他在北美洲?學研究半個多世紀,是見證二戰後西方中國學 (China studies) 勃興的第一代中國年青學人,又是被西方中國學界公認為中堅人物之一。由於西方中國學的研究範疇和觀點遠較傳統西方漢學寬廣、富現實意義,它至今已成為近現代中國學術史不可或缺的部分。何氏的親見親聞,彌足珍貴。
何氏初承父業,繼受南開、清華等校嚴格訓練,中英語文兼優,自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國史博士學位之後,即長期從事中國史的?研工作。他治史的特色在自修社會及自然科學工具,利用大量而多樣的史料,通過縝密的考證,對一系列國史上基本性大課題,取得原創性的成果。他是真正學貫中西的世界級歷史學家。
本書是何氏一字一句回憶親撰,內中並附有私人信札和學術評估密件,詳述過去六十多年“讀史閱世”的心得體會,反映出早輩留學海外的青年知識分子探求學問、開拓思想、融合中西文化的學思歷程,也是近現代教育史、學術史輝煌的一頁,實有傳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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