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馬華地方史研究有勃興之勢。特別是新山、檳城、霹靂擁有出色的文史工作者,遂形成治地方史三鼎分立之景觀。今年二月,由萬家安校編《英烈千秋──加影地區及牛骨頭山殉難烈士簡介》與林雁《永恆的虹影》相映,提供了了解加影歷史的珍貴材料,而民間學者張少寬甫出版的《檳榔嶼華人史話》,進一步開拓了觀照地方歷史的視野。其揚棄工匠式的治史方式,改以微觀取向,展示了史料整理鉤沉的功力;以「史話」作表述話語,擺脫了巨型理論的宏觀敘事方式,在對生冷學術話語反芻下,加入溫情與敬意,強烈的個人風格於焉形成。
地方史搭建認同基礎
但進一步追問為何要治地方史時,我們將會發現,當「地方史有甚麼用」成為一個群體的提問方式時,它就無法避免在社會需求上重新定位歷史功能,特別是多元分歧的地方歷史特色。往深層透視,地方史是以認同為基礎搭建的心理結構,使人從中獲得新反思對本身族群傳統,與歷史認同的疏離與親合的資源。這反思的意義,即在於如何擬定一套解釋歷史的基本立場與認知框架,並探討這種立場與社會現象及政治支配間的複雜關聯性。同時可破除對歷史的兩面性看法,對過去或所謂的傳統,抱持過度的悲情或浪漫想像。
所以說,地方史重建族群記憶的意圖,是為了挖掘更多可作認同基礎的資源,釋放被權力截斷的歷史詮釋能量。同時從地方社會文化形態──地方制度、宗教信仰體系、個人行為及意識,重新發現無法容納於宏觀政治史、經濟史框架下解釋理路的社會與文化現象,起而另闢蹊徑,進入觀念史、心態史、社會史,甚至是草根史(grassroots history)範疇。法國年鑒派大師馬克.布洛赫曾警惕說「不要讓歷史學失去詩意」,給予地方史語言敘述更大的包容性,在理性表述語言當中摻入情感與趣意。
草根社會知識階層的形成
以《檳榔嶼華人史話》為一種觸媒,重新檢視我國地方史書寫,堪可發現兩種意義:一、地方史的微觀書寫,正表示在巨型理論的宏觀敘事以外,得以開創更多元建構民間基層歷史敘事空間,呈現豐富的歷史與傳統面貌。二、「史話」的表述方式,獨特的研究視野與表述話語,恰恰趨近目前史學界興起的研究趨向,開始從大傳統走向小傳統。地方文史工作者通過重修族譜、恢復祭祠圈、重整地方組織等形式,強化民間傳統,構成一股「草根知識階層」的力量。
其次,草根社會知識階層的形成,有利促進與精英階層溝通的渠道。張景雲先生在《檳榔嶼華人史話》序文中,提到南洋學與本土研究「學術斷層」的問題,莫不再次暮鼓晨鐘揭開危機根源,從史料收集──整理──研究──詮釋,我們皆面對貧乏學術人才的困境。從這脈絡來看,從原始基礎性的史料整理,到後期解釋框架的運用,一直都在顛簸路途中行走。更關鍵是中文學界,較少開展出闡釋社會歷史的有力工具,方法論的欠闕也導致論述的無力。回想南洋研究先輩如許雲樵、劉士木、陳育菘等人,後繼者有幾人?反之,在精英歷史研究學者嚴重缺乏下,反而造就民間治史的活力,導致草根思想的歷史意識更深廣流傳於華社,形成由下而上的對話模式。
「中層理論」對史料挖掘具指導作用
歷史書寫著重的是判斷力和解釋能力,重新觀照被誤讀的歷史現象,特別是在敘事中存在的遮蔽行為,與某種權力支配運作之間的關係。張少寬這部書,讓人想起中國歷史學界治史方式,開始在革命敘事模式底下,如何借用西方社會學理論資源,開展出偏重地方史或社區史的「中層理論」,它縱然並非指向一種「範式的突破」,但對史料挖掘起指導作用,仍貢獻極大。「中層理論」的糾偏作用在于,如中國歷史學者楊念群所說:「在沒有出色理論背景觀照下的史料收集,只會更加忽略歷史的真相與常態,即使瑣碎也瑣碎得不是地方。」瑣碎的治史方式,在尼采嘲謔下,成了泥瓦匠式的歷史學家。
由此可知,所謂的中層理論,即要在宏大敘事與乾嘉式的史料鉤沈風格中,尋找「中間路線」,一套中層的解釋範疇,以避免掉入目的性極強的政治詮釋或碎屑樸學遺風的兩個極端。另外,必要思考的是主流材料與邊緣材料如何互補的問題,換句話說,菁英思想如何與民眾/草根思想產生對話?
置於馬來西亞的語境,地方史仍未見豐富多學科交叉的學術視野,以及多樣化詮釋理論的開發,中層理論或可作為參照,深化本土問題設置的歷史情境,提煉出地方文化的特殊形態與心理構造,拼湊華人社會的真實面貌與思想意識。特別是社會史與思想史結合新途徑,輔之於口述歷史工作,可避免泥陷在國家──社會對峙的窠臼。
《馬來西亞華人史新編》、鄭良樹《馬來西亞華文教育發展史》等乃屬宏觀的歷史書寫;華社研究中心與台灣中央研究院聯合出版的《馬來西亞華人歷史與人物》三冊,則偏重於人物思想史,雖已標誌一種新氣象,但我們仍然缺乏主題式與更細緻的歷史專題討論,比如地方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或校史等,這一切,皆等待有勇氣與傻氣的人拓荒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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