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逛」字做為「到書店去」這項行為的動詞，是三生有幸的福分。逛書店看似天賦人權，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殊不知不過幾年之前，彼岸大陸還沒有書店可逛，架子上的書籍就像民主自由一樣遙不可及，書本排排站，在櫃子裡，愛書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只能探頭探腦，延頸翹首，依據書名，猜主題，想內文，相中了，低聲下氣，請店員同志拿給你瞧瞧，東翻西閱，不滿意，退回，再下一本。接下來的場景，只須想像在部分百貨公司或服飾精品店的場景就知道了，挑來挑去，不中意，不買，挨衛生眼。
台灣何其幸運，沒沾染那種衙門文化，但經濟起飛前，城鄉差距頗大，一般城鎮的書店雖然開架，逛起來卻頗有壓力，不論存心看白書，或者優柔寡斷一時難以結帳，店面就那麼丁點大，店員、老闆就在你身邊，目睭金金直盯著，有的如怨如怒，伺機下逐客令，有的如泣如訴，祈求銀貨兩訖。即使你寡廉鮮恥，視若無睹，偶爾餘光瞥見，那眼神，訊息儘管不同，令人背脊發涼則一。
防盜系統啟用之前，在都會區的大型書店看書，也不怎麼舒坦。保書防賊，店員有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有時區域聯防，有時緊迫盯人，鬼影幢幢，好不自在。
這些不快的現象而今不再，從新學友、金石堂到誠品、法雅，書店不僅是書店，不僅賣書籍、雜誌，更是交誼廳、圖書館、講堂和表演場所，吃飯、喝咖啡、門票預售，一次打理，衣服、文具、杯子、ＣＤ、ＶＣＤ應有盡有。逛書店逛到流連忘返，沒人趕你，翻書翻到嘴歪眼斜，沒人瞪你。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然而，書店逛了這麼多年，不可免的也產生一些疑懼。
我疑懼，各家書店會不會不但同質化，也逐漸7-eleven化？
根據「統一超商」的教戰守則，唯有市場占有率前三名的產品，才能上架販售，即使自家生產的統一食品，也只有二五％能在7-eleven門市和消費者見面。一切憑報表，一切看數字，精準、無情。現在的書店雖然厚待暢銷圖書，為了保持形象，還會擺些生硬冷門的書充充門面，一旦7-eleven化，說不定新書試賣一個月，銷售量前二五％的留著，其餘退貨，從此進書店跟去便利商店一樣，挑了就走，少了「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書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閒逛樂趣。
我疑懼，「為什麼男人愛談政治，女人愛買書」的命題正確且持續。「人間副刊」這個徵文題目，或許未經統計驗證，但漫遊書店多年，眼見為憑，進書店的女生遠比男性同胞多，是不爭的事實。最不堪的畫面是情侶檔同逛書店，二人齊心、浸淫書海者十分罕見，多的是來當陪客的書僮，書僮角色不幸以男生居多。陪女友來，一臉苦瓜，他們百無聊賴，心不在焉，不是左顧右盼，搖頭晃腦，就是上下其手，東摸西碰，撥弄秀髮者有之，揉揉肩頭者有之，捏捏小手、摸摸臀部，女生無動於衷，書中自有F4，直到那雙狼手兵臨腋下，直逼胸線，才不勝羞赧，輕輕撥下男友魔掌。此畫面決非個案，也無誇張。你問我怎麼觀察這麼清楚？男人嘛，唉！參加讀書會、成長班的是女生，買書的是女生，套句吳念真主持電視節目時用台語講過的話：「天下查甫啊再不覺醒怎樣死的攏不哉呢。」
我最大的疑問，或說疑慮，甚至疑懼，其實是下面這件事：為什麼一進書店，就會想「嗯嗯」？本以為寡人有疾，不敢問，不好說，有一次在網路偶聞幾名網友七嘴八舌，我才欣然發現，吾道不孤，說不定是共通現象呢，不過礙於書香，囿於形象，一般人不好說清楚講明白。原因何在，迄今費解，我懷疑，站立、專注、放鬆、伸手屈臂等在書店取書閱讀等動作，正是太極導引的第幾式，有通腸清胃之功。不管如何，對我而言，逛書店成為人生大事，必須專程拜訪，刻意安排，出門前先在家把腸胃清倉，抵達現場後觀察地形地物，確定洗手間的方位，倘若從缺，則須擇定逃逸路線，想好替代方案，決無逛街順便逛書店這種事，怕一順便，就想「順便」。杜甫詩句「腹有詩書氣自華」，指的恐怕就是這個現象。
．原刊於中時開卷版。
■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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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阿藍
留言：
果子離：
今天的開卷隨筆載了您的「逛書店的疑懼」，難得星期天早晨，拋開工程師在前頭賣力演說九年一貫成績系統使用方式，就著紅茶看週報，也是生活一大樂事。
個人逛書店的態度絕對是恭恭敬敬，比上菜場莊嚴，比聽音樂會隨性，可是對逛書店這件事絕對是謹慎行事，不敢褻瀆之。因為慎重其事，在書店中絕不肯眼睛隨便亂飄，仔仔細細尋找我下位書香情婦，深恐一不小心漏失佳人，換得一生遺憾！
書店便利商店化這檔事實在無法容忍其發生，世間人百百種，環肥燕瘦各有所好，豈可因其無人青睞鞭入冷宮，嘖嘖，這樣一來逛的樂趣大失啦！
台灣的書店經營角度越來越多元，多年前台南誠品開幕，友人說誠品提升閱讀人的氣質，從其書籍陳設、空間擺置、以及講座的舉辦，確實有文藝沙龍之味，可這一來讓幾十年來的博愛路書店街大大滑落，書一本本賤價出售，縱然裡頭蘊藏多少知識哲理，失去讀者，書店的生存空間也面臨挑戰！
七月經過翡冷翠，在古城中覓得一間書店，書籍擺設雜亂，可是從地延伸至天花板的書架倒令我欣喜。後來又到法國，逛了左岸舊書攤與FNAC，FNAC比起台灣的誠品，我會偏愛誠品多一些，FNAC太像綜合商場，擾我逛「書店」的閒適；左岸舊書攤因觀光客眾多，實在體不出特別的韻味。
我理想中的「逛」，就是在一本一本的書籍中翻索，書店的陳設固然重要，但是主角書絕對不能少，種類要多、書種要齊。偶爾忍受老闆幾記白眼，可不減尋美的樂趣，不知道這種美夢在追求效率與獲利的台灣能否實現啊！
-- 2002-12-08 13:26: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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