Ω肉肉.
「沒什麼好害羞的,你有的我也有。」
某些特定的場景,你會聽到這樣的台詞。好比必須在同性他人面前脫光衣服,卻又扭扭捏捏;好比在三溫暖,大夥裸裎相見,獨你遮遮掩掩。此時就會有人這樣鼓勵你,開導你,解你心防。
言者諄諄,說之成理,實則似是而非。同樣頭胸腹,同樣四肢五官,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各有各的尺寸、形狀和色澤。暴露於外的公開版,燕瘦環肥,欲蓋彌彰,只得大大方方的見見世面;包藏在內的馬賽克版,私有屬地,列管保護,只屬於自己和情人。坦誠開放,總是尷尬。
於是,一樣的肉,不同的露。有人身體髮膚,無所不露,一點也不在意,有人五花大綁,包裝緊密,向回教婦女看齊。不同的態度,或許跟身材好壞有點關係,最主要的,卻是心態。用什麼態度看待赤身露體?有人坦然,舒而脫脫兮,很難想像裸體對某些人來說多麼艱難。
Ω露露.
是的,一如特麗莎的母親,很難想像她的女兒為什麼在乎赤裸,她以為,世界不過是肉體的集中營,青春和美麗一文不值,靈魂隱形不見。因此,她在室內裸身行走,她在朋友面前放屁,她公開談論她的性生活,她怒罵特麗莎洗澡幹嘛鎖門,無視於特麗莎的繼父每次跟進浴室的舉止。
特麗莎最大的不幸,不是擁有蠻橫粗鄙的母親,不是她感受不到母親對她的愛,而是她帶著原罪,以為她的出世讓母親的生命開始挫敗。特麗莎一方面極力扮演討好母親的乖乖女,窮其一生卻在反抗母親所施加的壓力,擺脫母親給她的陰影。
特麗莎更大的不幸,是她用錯方法了,她無法突破肉體的限制,無法承受肉體的重壓。──身影形貌脫胎自母親,二者相像,彷彿母親如影隨形。她拚命攬鏡自照,企圖透過自己的身體來認識自己,渴望盯久之後母親的影子消逝只留下自己。
這樣的念頭多少帶有弒母的罪惡感,因此每次照鏡子都是偷偷摸摸的,好像一場禁忌的遊戲。可憐的特麗莎,不能從靈魂來認識肉身,反倒是藉由肉體認識靈魂。這樣能看清看透什麼呢?對特麗莎而言,至少從母親「肉體無差異,靈魂無所見」的教誨裡出走了,這是最可貴的。
Ω喔喔.
特麗莎出走,走向托馬斯。在床上,她是托馬斯獨一無二的軀體,她以為是,她渴望是。
然而不是。
托馬斯的頭髮裡有女人下體的味道,托馬斯追求沒有負擔的x夜情,而肉體太沈重了,留在床上,不要下床,不要走進生活。特麗莎的夢想被他的情色狩獵粉碎,她看托馬斯,焦點總是比眼睛高三、四吋的地方,那髮叢,那散發女人陰味的髮叢。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怕精神外遇,不怕心有別屬,就怕在托馬斯眼前的肉體和其他女人一個樣,一樣的舔吻,一樣的撫觸。
所以她做夢,夢見她和一群女人赤身裸體繞著游泳池,托馬斯朝她們開槍。
夢的恐怖不在於那聲槍響,而是和一群女人列隊行進,一樣光著身子。特麗莎聯想起母親不讓她鎖上浴室門,那表示你的身體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你有的別人也有,就像夢裡眾多的裸女,和特麗莎本人。更可怕的是那些女人狂歡高唱,不懼死亡,彷若在說明一件事:死亡後彼此將更加相同。生前相似,死後相同,不亦快哉!!
「打不過就加入吧!」古之明訓,特麗莎發揚光大。既然不能阻止老公尋花問柳,不如要求加入獵艷行動,跟著去幽會,幫他脫去她們的衣服,給她們洗澡,帶給他。多像宮廷太監為皇上所做的事啊,她期待著,這樣她的身體將成為他的影子,成為他的助手,成為他一夫多妻生活的另一個自我。
空想只是空想,托馬斯怎麼可能答應?特麗莎繼續嫉妒,繼續自責,自責不夠強悍,不能排除嫉妒,自責看待事情太嚴肅,不能了解做愛和愛情是兩回事,她要輕盈,她要嘗試。於是她在工程師的房間,和不愛的工程師,然後奇妙的,從孩提時代拚命照鏡子要把靈魂從軀體裡分開來的渴望,實現了,她感覺工程師接觸的,只是她的身體,她的靈魂置身事外。她隨他擺布,完全被動,靈魂保持中立,不加入戰局。靈魂飄浮了起來,好像死者靈魂出竅俯視肉體,特麗莎看見自己的裸身,頭一次感到這肉體是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不可仿製,這個跟隨她幾十年卻新近發現的肉體。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特麗莎發現新肉體,其實美洲大陸早就存在,特麗莎的肉體也一直存在,只是沒被歐洲人看見,不為特麗莎所正視。特麗莎發現肉身的過程多麼遙遠迂迴,和以靈魂聖潔為開脫的賣身女子不同,和被摸被看又不會少一塊肉的酒店公關不同,特麗莎讓肉體變得過度沈重。特麗莎可能不只一個,不只是米蘭.昆德拉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女主角。這個案例讓我們知道,「你有的,別人也有」,本來是肉體解放的鑰匙,卻成為特麗莎們閉鎖的門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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