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裡的電話忽然強震,英姑一不小心,正在削皮的菠蘿掉落水盆中,“媽的,幸虧沒掉到地上!”英姑嘀咕。
“喂......”
“小姐,您好!我是……”沒等對方說完,英姑已掛線。“頂!”英姑順口罵了句粗話。這類推銷電話隔三差五打來,英姑很厭煩。要不是在等一個重要的長途電話,她連接聽都嫌多餘。街上人來人往,熟客都認得,但英姑從不打招呼,也從不像對面“釗記那婆娘”堆出滿臉笑容哄街坊買水果。英姑出名毒舌,滿嘴髒話,同一條街的檔主都叫她“爛口英”。“釗記那婆娘”,其實就是釗記的老婆,當年因為剛從內地到澳門,不熟悉廣東話,問了一句釗記,爛口英啥意思,被英姑聽到,從此英姑便認定那婆娘愛裝模作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 * *
釗記檔主大名洪賓,釗記的釗是他爹的大名。父親去世後,人們叫順口了便也釗記、釗記的稱呼洪賓。洪賓雖是釗記所生,但因為母親是小老婆,一直沒能取得來澳定居的單程證,三十年前偷渡過來,十六歲的他便開始在水果檔幫忙。有警察查證便立馬“上樓”——跑上水果檔後面的大廈是也。那時候的大廈沒有現在的防盜意識,鐵門總是打開的。有一天,洪賓飛奔上樓,與剛下樓的小姑娘撞了個滿懷。要不是釗記(洪賓)年輕力壯迅速扎了個馬步,兩人恐怕抱着一起滾樓梯。
回過神來,釗記連聲說對不起,面前的小姑娘漲紅了臉,一邊掙扎一邊說快放開我!釗記才意識到自己還牢牢抓着對方的臂膀。小姑娘連忙跑下樓,沒有理會釗記的意思。釗記此時才恍然:她不是對面檔主,人稱“大嫂”的阿強媽的女兒阿英麼!她在這幢大廈做甚麼?釗記狐疑,不過也沒放在心上,不一會兒便忘得一乾二淨。釗記平常見到阿英,都是午飯時候,阿英穿着校服拎着飯壼,給大嫂送飯。阿英看起來也是十六歲左右,釗記反而沒見過阿強來水果檔,但大嫂卻常在街坊面前誇兒子阿強。說他很有本事,考進了紀律部隊,當上水警工作很忙云云。
之後釗記有幾次在後面的大廈樓梯間碰見阿英,阿英都裝作不認識,招呼也不打。釗記心想,這個姑娘神神秘秘的,不見她上樓,卻見到她下樓,心生好奇。有一天大嫂與他爹正閒話家常,釗記指一指後面的大廈問:大嫂,你們有親戚住這裡嗎?怎麼……哪知下一句還沒說,大嫂便忽然記起甚麼似的轉身走回自己的水果檔。
釗記他爹用扇子拍了拍釗記的額頭:多嘴啦你!
釗記好生納悶,心想,有那麼神秘啊,我還沒說完啦。
自此,釗記多了一個心眼,留意在大廈門口出入的人。可是也不見有誰跟大嫂特別親,都是買水果的客人而已。
中秋節前夕,天氣不知為何悶熱非常,釗記滿身大汗,正要收檔的時候,忽然傳出“火燭啊、火燭啊”連聲呼叫,隨即聽到好些人衝下樓的腳步聲。釗記和他爹趕忙走過對面,仰頭看看到底哪層樓着火,剛好站在大嫂身旁。“阿英啊!”突然大嫂尖叫起來,“快救火呀!”且不斷喊阿英,聲音淒厲,並衝到對面火燒的大廈。一陣陣濃煙在門口竄出,釗記追着大嫂,把她硬拉出來。
“危險啊大嫂!”
“阿英在上面啊!”
“吓!”
這時候消防車趕到,釗記扶着哭叫的大嫂,不知如何是好。還是他爹清醒:“大嫂,阿英今天應該不在啊,今早我見到他爹的,他的……”釗記他爹欲言又止,不過大嫂卻立即聽明白了,神情倏忽冷靜下來,但瞬間又好像被甚麼刺激了泣不成聲。釗記看到大嫂如此失態,想起阿英經常出現在樓梯間,而大嫂又避而不答的事情。這次火災燒得比較嚴重的是五樓,幸而及早撲滅,所有人都逃出火海。
隔天,釗記終於忍不住問他爹,大嫂和阿英到底有甚麼秘密。他爹嘆了一口氣,然後罵了句:“你就是八卦多嘴!”
卻接着說:“大嫂可憐啊,她,她,她本來是大婆,但沒有正式登記結婚。生了阿強和阿英之後,沒生小孩的小老婆找上門來了,才知道人家已搶先在大陸跟自己的男人註冊了。氣得她把阿強他爹掃地出門,自己守着水果檔養大兩個兒女。阿強他爹性格懦弱,也沒甚麼本事,後來他們搬到這幢大廈,對大嫂來說真是眼中釘肉中刺。可沒幾年他得了心臟病無法工作,小老婆唯有去台灣打工。大嫂雖然不肯原諒他,但就是有良心,叫一對兒女有時間便去看看他們爹。阿強脾氣犟,不肯理會,只有阿英聽話照顧她爹。昨日火燭,大嫂真是嚇破膽呀!”
釗記想不到平常爽朗的大嫂原來受了這般委屈,但又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小老婆,而且仍留在內地,覺得澳門的男人怎麼就那麼花心,真是害人害己。瞅一瞅他爹,硬生生的把快到嘴邊的話吞回去。
* * *
中午時候,英姑拿着碗筷,吃着母親讓家中的越南傭工捎來的飯菜。大口大口的塞滿了嘴,甚是狼吞虎嚥。看着對面釗記和那婆娘倆口子有說有笑,狀甚恩愛,不由得心生惡念,“男人可信?釗記一定遺傳了他爹的基因,在內地也有小三!”想到這兒,不小心魚骨卡在喉嚨,英姑嗆了幾下,猛一用力想要把魚骨咳出來。
“英姑,沒事吧。”釗記不知何時已走到英姑身旁,張開大手幫她拍背。
“沒,沒事。”英姑漲紅着臉,“鯁骨,咳咳咳。”
“吞一大口飯啦。”釗記瞥見英姑的碗裡已沒剩幾粒米飯,連忙喊:“老婆,拿白飯來。”
半晌,英姑覺得魚骨不在了,緩過氣來,眼睛紅紅的。
“幾十歲人吃得斯文些啦爛口英!”釗記不忘揶揄英姑,他的老婆忍着不笑。
“死釗記!”英姑不甘,向他反白眼。
收檔的時候,英姑無意間又瞥見釗記兩夫妻一起收拾,慣性板着的臉突然露出少有的溫情,溫情中隱隱透着幾分陰暗。英姑悔不當初。
那年,英姑在樓梯間初次與釗記相遇的情境湧上心頭。如果自己沒有起了惡念,今天跟釗記一起收檔回家的,也許是她英姑。
大廈火燭的那個晚上,阿英其實就站在不遠處一個巷口,一個可以看得見火燒大廈的巷口。阿英看着母親大呼哭叫,看着釗記拉着母親,看着消防員把她的父親救出來。一切一切,她用一雙狠心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火,是她引發的。她恨呀,她怨呀,她心生歹念呀!
前一天,父親叮囑阿英明天不要來,“你細媽放假回來住幾天。”
阿英忍着怒火,走上天台,在書包拿出一包煙,點上一根,在吞雲吐霧之間,流了一臉委屈的眼淚。“憑甚麼?憑甚麼我要來看你這老不死!”然後用手指一彈,沒有擰熄的煙蒂掉落五樓陽台,在晾衣杆之間不見了影兒。阿英默念燒死你燒死你最好,然後匆忙離開大廈。走了幾條街,阿英心緒不寧。幹了壞事又於心不忍的阿英氣喘吁吁,在巷口看到消防車、母親、釗記和被消防員扶着出來的父親。她沒有哭,藏在巷口默然把這一切看到終結。冷不防準備回家的釗記回過頭來,目光掃過阿英的臉,然後木無表情地與他爹走了。
阿英當時被釗記的目光掃射,彷彿一道寒光閃過,被冷冷的盯了一眼,方發覺自己是如此冷漠,方發覺自己的眼神帶着仇恨的寒光。
當年的阿英內心極度反叛,表面卻服從母親,而且孝順得人人稱讚。可自那次以後,阿英每次見到釗記,都彷彿聽見:
“我 知 道 是 你 幹 的!”
後來,釗記在“八九特赦”取得澳門身份證,見到阿英總想逗她說話,可是每次都是熱臉貼着冷屁股。阿英當然明白釗記有心追求她,然而,那個晚上的寒光依然揮之不去,她無法釋懷,見到釗記好像賊看到警察那樣,渾身不自在。
但其實,釗記當夜只是偶然回頭,並沒有看見阿英。只有阿英一人目光冰冷、內心顫抖。
(原載澳門日報) 水 月 201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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