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禾,二禾,二……禾!”
“喔,甚麼事?”
“你看甚麼看,都發呆幾分鐘啦,賣魚啦!”毗鄰魚檔的標叔沒好氣的,給二禾一個上下兩周轉的白眼。二禾一向鬼靈精似的,一張油嘴哄得街坊大嬸、妙齡女郎乃至公公婆婆眉開眼笑,街市的魚檔就數他的生意最紅火,最熱鬧繁忙的買菜時段,二禾的林記魚檔總是被圍得魚都逃不出來。哈哈,標叔想着想着,不禁為自己的幽默感發笑。幸虧自己賣的是魷魚墨魚白飯魚,再加一些急凍中蝦,跟二禾的游水海鮮不一樣,要不然,生意被他搶盡,不被氣死也得餓死!
“美女,給你多加一個袋子,小心不要被魚鰭扎着啊。”
二禾洗洗手,沖一沖落在砧板上的魚鱗血污,準備去喝下午茶。平時他會叫上標叔,一起去東記嘆鴛鴦菠蘿油,但今天他想去海傍,而且得一個人去。
初冬的天氣跟往常不一樣,這幾天竟是潮濕的南風天,下午三點多,海傍沒幾個人,二禾在石堤上坐下,潮濕的海風讓他感到實在,漁民的孩子對這個味道太熟悉了。要不是澳門的漁業一落千丈,他可能還在出海打魚呢。十多年前賣了船,二禾買了一個在街市旁的唐樓單位,就安安份份在街市賣魚,老婆孩子過得安穩,心中舒坦。漁民賣船轉業,二禾算是趕上了尾班車。二禾他爸捨不得祖業,拖到最後真的不行了,才讓兒子賣船。幾年前臨終時仍叮囑二禾不要忘記天天去媽祖閣上香,保佑一家平平安安。
二禾看着對面的灣仔蓋起一棟一棟高樓,好像還聽說要建海底隧道,不禁慨歎環境的變化真大。一陣鹹風吹來,二禾聞到身上的魚腥味,陡然想起早上那股幽香。
* * *
“林二禾。”
二禾走到老師桌前,老師皺一皺鼻子,然後輕輕握拳,順勢用食指頂着鼻孔,另一隻手將測驗卷遞給他。這個動作,二禾最熟悉了,每次走近老師,都會注意到老師這一連串故作自然的動作。二禾有自知之明,漁民子弟都洗不掉腥味。在班上,二禾的年齡較同學大,本來入學時年齡大了些,再加上留班,十八歲的他,仍在讀初中三。與老師相反,二禾走近老師時都下意識深呼吸一下,太好聞了!徐老師身上有一種二禾不熟悉的香味,是其他老師沒有的。在二禾眼中,徐老師年輕漂亮,穿着學校制服仍能與別不同。他不知道用甚麼字來形容,學校沒有教過形容女人漂亮的課文,況且他的成績很差,勉強升上初中。老爸也說了,初中後二禾不必上高中,得全心全意學捕魚,繼承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漁業,並要早些結婚生子繼後香燈。
這天二禾拿着中國語文科的測驗卷,在操場上曬着太陽。
“怎麼了蜑家仔,又不及格啊!”二禾冷不防被搶了測驗卷,霍然站起,只聽到“哎呀”一聲,王秀玲用手掩着鼻子,鼻血流到嘴唇。
“對不起,對不起。”二禾連聲道歉,手足無措。他沒想過背後的人離他這麼近,會被他的頭撞着。王秀玲是他的同班同學,平時雖然嬌氣,但對同學還算不錯。二禾此刻窘得滿臉通紅,眼看王秀玲痛得眼淚直流,不知如何是好。在血腥味隱隱傳到二禾鼻子的時候,一陣幽香忽然從他耳邊送來。“趕緊扶她到教員室。”那是徐老師的聲音。
二禾一陣心慌,臉更紅了。心跳得像漁船啟航燒的炮竹,劈里啪啦。教員室裡,二禾幫不上忙,王秀玲坐在老師的椅子上仰着頭,徐老師用涼水在她額頭輕拍,吸了血的棉花球在老師的碎紙簍裡。二禾不怕血,劏魚是蜑家人自小學會的,一刀下去血流如注,早習慣了。但此情此景,二禾真的害怕,擔心王秀玲的鼻子被自己撞歪了。剛才紅着的臉現在發白,天花板上的風扇吹下來的風,教他涼出一身冷汗。
“沒事了,林二禾,你陪王秀玲回家吧。”徐老師側着臉微笑,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有責備,沒有板着臉,也沒有告誡他的片言隻字。
“林二禾,要是我鼻子斷了你該當何罪!”王秀玲撒嬌似的責問。
“……”
“今晚不知會不會再流血,都是你害的。”
“……”
連續說了一些不知以後會不會有後遺症,不知會不會變醜了的話,二禾都沒有回答。王秀玲感到臉頰灼熱,拉一拉二禾的衣袖,小聲說:“我沒怪你啦。”然後一溜煙跑到巴士站,上了四號巴士。
一陣帶着鹹味的風把二禾吹醒了,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媽祖閣對面。二禾站在堤邊,看着漁船駛過,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爬上心頭,他不知道該用甚麼字來形容。只知道,這樣的日子,很快便不再屬於他。
* * *
此時此刻,五十出頭的林二禾坐在海邊,嘴角叼着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早上在街市,他確切聞到了血腥味以外的幽香,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像當天在教員室;不,像當天耳邊送來的幽香;不,像課室裡走近老師桌前聞到的香味。當他隨着香氣望過去的剎那間,彷彿回到了教員室,“沒事了,林二禾,你陪王秀玲回家吧。”耳畔傳來徐老師溫柔的聲音。
沒錯,是溫柔,是清秀,是白裡透紅,是檀花的香氣,二禾心中掠過的字,此時此刻,像游進捕網的魚不知方向,逃也逃不掉的給他逮住了。
徐老師現在應該有六十歲了吧。現在很少人用檀香味的香水,中年漢二禾清楚意識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他感到自己戀愛了,同時也失戀了。
(原載澳門日報小說版) 2016.12.23 水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