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習」的人不多,我的朋友中卻有一個。
別想岔了,我說的不是「那位姓習的」。「那位」,我一介文人,高攀不上。
我「這位姓習的」朋友是一位教授,在輔仁大學教授新聞傳播,是一位受人敬愛的好老師。
我一直想跟他說一件事,但因見面的時候總是人多,而我要跟他說的那件事卻必須安安靜靜輕聲細語地慢慢道來。而且,因為那算是學術問題,雖然也許只算「輕量級」的學術──而我所謂的「輕量級」,是指一般人只要專心聽,便能聽懂的事──所以又必須帶幾分慎重嚴肅。由於這是一件神聖的事,不能嘻嘻哈哈隨便開口,我便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可惜沒等到,不料疫情期間,他因心疾發作,遽然走了。
我想跟他說的一番話,如果要訂個題目,那便是:
「喂!你知道嗎?『習』,這個字,是個很美麗的字哦!」
「習」字為什麼美麗?
小時候不懂事,很為自己姓張而不高興,姓藍姓白多好,或姓司徒也不錯,姓張怪俗氣的。但這又是不可改的事(煩啊,「張」是中國人口中數一數二的大姓,在我看來,也不過是「生育力」特強而已)。而姓「習」不同,「習」字是極有深意的一個字。
古代中國人,不讀書便罷,如果讀,除了《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這幾本歌謠式的「幼兒教科書」之外(事實上,這類書出現得也很晚,應該說是近古之人忽然發現了「摘要普及本」的好手法),真正的啟蒙的書其實是《論語》。
順便也說一下《論語》算思想教育、人格教育、價值倫理教育……
此外,我也想順便提一下「做對子」,那是古時小孩的「文字及語法之美學」的教育,學生在其間學會了平仄抑揚的交錯,動詞、名詞和形容詞的比並對稱,剛柔虛實的互相映襯,以及「物」「我」相融相合的巧妙隱喻。林則徐幼時登福州鼓山時就有一聯驚動了塾師:
海到無邊天作岸
山登絕頂我為峰
中國文字和聲調的美學,可在幼年學做對聯時達到極致。
好,我再回過頭來說「啟蒙書」《論語》的第一句: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這一句,其實非常「白」,如果跟五四那批提倡白話文的諸君討論,這個句子其實很「容易懂」(不知該不該算「文言兼白話」),它至少比六○年代台灣某些才子的「現代詩」好懂。所以,這句話幾乎不用後世專家來加註釋。
不過,有一個字例外,就是那個「習」字。學者注意到了,所以,它成了中國最重要的一部書中的第一個需要慎重其事來加以註解的一個字。
「習」字出現得很早,它在甲骨文時代就現身了。一般平均而言,甲骨文的字多半描述具體事物,表達抽象觀念的,比較難得。
「習」的上半部,很明顯,是「羽毛」,或說是一雙翅膀。下半部,則是「日」。
這個「習」字,不單是一幅畫,更進一步,它根本可以說是一部有連續動作的紀錄片。為什麼說它是紀錄片?因為振羽而飛是有形的可見的「簡單動作」,「日」,則是持續的好一陣子的「時間」──一天一天,一天一天,日日勤練,終於擁有了展翅雲空的本事。
這過程,因有其延續性,豈止是靜態的象形文字,當然已經可算是部紀錄片啦!
下面,就是在《說文解字》時代(漢代)以及其後的學者都贊同的說法,我現在來「把它說得更淺白一點」。哎,這件事,其實就是我一輩子都在做的工作呀!
什麼是「習」?你且去看鳥,鳥會飛,但鳥也不是破卵而出的那一剎那就會飛的,牠要跟著老鳥,牠要學著,用笨笨的動作搧動牠那軟弱的翅膀。哎呀,不好了,牠跌下來了,老鳥趕去救牠。牠又搧翅膀,飛了一小段,飛得不高,沒關係,今天到此為止,回家多吃幾隻爸爸媽媽抓來的小蟲,貯存點力氣,明「日」再來練。如此「一日加一日」,咱家小乖一定會飛得比爸爸還高還穩。對了,作為鳥,我們是有翅膀的,老天給了我們翅膀,又給了我們天空,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日」復一「日」地練習,日日練,時時練,我們就能飛得高、飛得快、飛得平順、飛得漂亮。
《禮記‧月令篇》裡也有「鷹乃學習」的句子。
不單鷹,千里馬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站不穩的,牠站到一半,腿軟,忽然就跪跌下去了。民間語言給這動作取了一個極美的動詞,叫「拜四方」,意思是說,就算是畜類,也要對牠未來寄身的大地先行致敬。不管「拜四方」還是「拜八方」,總之,幾次之後,牠便終於站起來了──然後,牠站得直直的,然後,牠會走,牠會跑,牠成了追風掣電的千里馬。
「習」,這個中國第一重要之書的第一個被詮釋的字,真的是個好字。作為人,或作為任何生物,我們都要努力學習,讓上蒼所厚賜的源源不斷的潛力可以發揮到極致。
●後記:
1.習教授雖然走了,但他尚有後人,願他們都寶愛「習」這個姓氏。
2.不姓習的人,當然也可以用「論語第一句」自勉,在道德和學問方面溫故而知新。
3.我和習教授之所以成為朋友,是因為陳懷。陳懷於1962年死於U-2空難,他是我同教會的「弟兄」,是我尊敬的朋友。習教授曾於十年前出錢出力帶著學生去研究陳懷,並製成影帶。我十分欽佩他對一個非親非故、大家都幾乎忘記的人盡上這份心力。
4.希望「習」字不要因偷懶而寫成「習」字,光有羽毛而少了「『日』『日』勤練」是不行的,何況這種簡化,連翅膀也只剩下一隻了,唉,翅膀還是有兩隻比較好吧!
(本文刊於2022/03/09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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