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碩士論文以《金瓶梅》為研究對象的緣故,開始接觸女性主義,也對於自身處境與價值觀得到一個清晰的自省機會。
母親是一名傳統女性,所以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教導我溫柔忍讓的婦德價值;但另一方面我這個世代的女性,已不斷接受自主意識的薰染。夾雜在這兩種觀念中,我對「自我」的定位向來處於一種模糊的狀態下。
當然,開始閱讀女性主義的相關理論後,愈來愈清楚自己的人生價值,在現實的人際應對上也逐步確定自己的處事態度。
但截至今日為止,心中雖有明確的自我定位,但在許多「倫理關係」的相互應對中,其實仍有些許不夠圓融的地方──包括對他人的尊重,以及讓我自己不感到委屈,這兩者之間的平衡。
開學後一週24堂課的負擔,讓我沒什麼心思寫文章,但因為拜占庭小姐熱情的呼喚,所以趕緊看一下過去的文章,幸好還有幾篇可以張貼的庫存量,所以挑了一篇出來讓大家知道「我還在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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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如果茫茫昧昧地,跟他講理,或許還可溝通;一個人若有了堅定的「信仰」,便什麼道理都說不通了!
我所謂的「信仰」泛指廣義的最終價值信念!
可以是宗教,也可以是文化或習俗,總而言之便是:生活所依賴的基本判準。不一定要有什麼巔撲不破的意涵,只要當事者「深信不疑」即可。其重要性亦即將之推翻,便會使其人生崩潰甚至於虛無。
這「信仰」的可怕在於它可能是個「盲點」,它不旦合理化了當事者的所做所為,甚至令他「理直氣壯」!
大媽說:女人家一定要做一個賢妻良母,成全丈夫!
《橘子紅了》全篇從這個觀點加以鋪陳。
所以大伯在城裏當官,大媽苦守橘園,只要收到「賢妻妝次」的簡短家信,便能成天捧著,嘴角瞇瞇笑;為了子息,大伯討了二房,賢德的大媽只會心氣痛,卻沒有不肯的;為了子息,大媽高高興興的整理廂房、擺上大紅燭臺,幫大伯娶三房。
女人的價值不在自身。丈夫若浪蕩,便因沒個賢德妻子;丈夫若為君子,妻子即有賢德。所以「大伯走路四平八穩,目不斜視,講話一句算一句,確實是個君子,大媽就是賢妻」?!
琦君筆墨含蓄,沒有刺剌的諷語,只有含酸揉苦的情調輕輕訴說女人的無奈。故事末了,三房秀芬因小產而亡,大伯只是來信寫道:「秀芬病歿,至為哀痛。靈柩希暫厝橘園一角,待我歸來後善為安葬。」歸期未有期,秀芬生前苦候,死後依舊得無年無月的等待!
秀芬的娘告訴她:「女人家的命就捏在男人手裏,嫁個有良心的男人,命就好,嫁個壞良心的,命就苦。」可憐大媽不能從秀芬的悲劇照見自己,依然堅信大伯是個「好心腸」的男人,苦苦地秉守著賢妻良母的信念,「心甘情願地住在鄉間,默默地盼待著他定時『賢妻妝次』的簡短來信,度著淡泊的一生。」
至於「對自己沒有一點期望,只是依順著命運的安排,無怨無尤」的秀芬,若不嫁給大伯,而跟了一個種田人,一定會過得快快樂樂的嗎?恐怕很難吧!因為思想「新潮」的六叔在傳統社會的壓力下,依然只能感到「無可奈何」,感到「悵惘」,更何況是個種田人?(並非指農人不好,只是傳統觀念的包袱如此沉重,叫人難以承受呵!)
在西蒙.波娃心目中的男女平等世界裏,「性行為」不再被視為一種可以得到報酬的服務。人的尊嚴在於不該以「身體」做為交易的籌碼,女性之所以不能從自身肯定價值,很大的原因來自於「性」的綑綁、「生育權」的操之在他人。
大媽批評二房的理由是:「不會養兒子,再漂亮的花又有甚麼用?」
為了能託付終生,秀芬擔心自己不能生孩子,因為不生孩子,大伯不會再要她,大媽也可能會不喜歡她。
秀芬和六叔的曖昧情意被大媽識見後,大媽刻意要秀芬待在房裏挑花;秀娟的先生更有意無意地講一些三從四德的故事給秀芬聽;阿川叔則故意對六叔誇他是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硬生生的阻斷了秀芬和六叔初萌的愛情。
一位女性不能和相愛的人結婚,而只能為了經濟來源者提供生育的能力,處境何其無奈!
秀娟(敘述者,大伯的姪女)是年輕而浪漫的。
她不明白像大媽那麼慈善溫厚的人,大伯怎麼忍心讓她孤守橘園;不明白秀芬已把整個心靈都託付給大伯,為什麼大伯卻對她一點都不關心。她單純的為大媽不平,為秀芬抱怨,為了交際花的二姨太能獨佔大伯而忿恨。
面對於這一切的不公平,只能想起六叔告訴她的話:「人生原是充滿著無可奈何!」
觀看公視播放的《橘子紅了》時,曾對劇中的二姨太氣得牙癢,咒罵不停。但靜下心想,她如此刻薄計較,欺負秀芬,不也緣自一種害怕?害怕丈夫棄她而去,害怕自己淪為孤守空房的怨婦?
存在主義者認為任何行動所包含的是環境的力量與個人的主體性,而波娃更強調環境的力量對個人作抉擇的影響。處於被社會、政治、經濟拒絕的傳統女性,只能在家庭爭取個人的權益。
大媽自己沒有生養,所以指望秀芬能生個男孩,把大伯的心從二姨太那裏喚回來;二姨太怕秀芬生了男孩,大伯會冷落她,所以堅持要把秀芬帶在身邊,就近「看顧」她;秀芬喜歡大媽和秀娟,怕二姨太會欺負她,所以連夜躲回娘家,卻沒想到跌了一跤,跌走了一生。
做為一名當代人,去回顧傳統社會,自能清明故事中的是非曲直,明瞭父權如何掐斷女性的幸福,看透女性自縛的價值觀。但如今自己所堅信的價值,是否亦能受到未來的考驗?不至於仍只是個自己深信不疑的盲點?或且無需先顧慮這許多,若能如荀子所說「虛壹而靜」,以謙虛的態度,使心能保持清明,不執著於成見,便能觀照事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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