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裡降落,降落在光譜漸層的暗影裡,因為理解暗影才理解光。才知道光的內裡有黑暗。所有的物事光天化日,在光裡只是無干。我學習到將一顆蘋果從桌上拿開,桌子並不會產生剪影般的凹洞。我對那樣的蘋果感到非常羨慕。因為我試著將離家出走的父親作為一顆蘋果從心上移走,胸口的世界卻莫名地整個空掉了。只剩下父親剪影般的輪廓。從前我以為那僅是蘋果倒映在心上的陰影,後來某日伸了手進去掏才知道那其實是一個洞。洞裡有風,呼呼地通過。發出嗚嗚的聲音。
──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無理之數》
也許大部分的人,胸口都有一個洞,偶爾,吹起一陣風,發出咻咻聲,警鈴般地提醒自己胸口中留有一個洞,那個洞原來從未被修補,只是暫時遺忘。
這兩天在「看見多元性別」研習中,「看見」許多生命故事,有男、女同志性向探索的心路煎熬、「櫃父母」(同志孩的父親,但研習中來了三位母親,父親缺席)的憂傷與堅強、「跨性別」的自我認知與坦然面對、「同志伴侶」在社會中的處境,以及罹患愛滋的同志痛苦心緒與諸種勇敢面對生命的實踐行動。
每一場不禁都讓人繳納眼淚做為聆聽的門票,但觸發淚水的催化劑除了同情、同理,對我而言還有著共鳴。
這種「共鳴」來自一名領有重大傷病卡,別名小美的跨性別者。小美除了罹患肌肉萎縮症,還擁有男性的身體和陰柔的氣質;但他樂觀幽默的個性與突破社會框架的思維,讓他坦然的面對自己,喜歡自己。他把自己生命中所遭遇的歧視,化做風趣的表達;讓我這個在異性戀霸權中所謂的正常人,深刻地反省自己的軟弱。
我不知道他的內心是否也有一個洞,但他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時,那種樂天機伶的人際互動態度,深深地撼動了我的靈魂,叫我驚艷的同時,卻也像一陣風,穿過我那以為早已被補平的洞,咻咻地鳴響。
我們都身處於父權思維的品管輸送帶上,在一道道安檢的關卡下避免被掃落各種不良品的籮框中。於是為了不被淘汰、為了爭取該有的權益,必須練就一身跳躍閃躲的功夫,不斷試圖破壞、闖越那些輿論與制度的柵欄。
小美是這條輸送帶上的高手,在23歲的人生旅途中一路衝撞。從他分享的生命故事裡我彷彿看到他瀟灑地揮舞僻邪劍法,叫歧視他的人啞口無言;機伶地施展乾坤大挪移,將話題的焦點從他自己轉移到歧視者身上。他似乎練就降龍十八掌,自若地打退來自四方的歧視眼光,在他心裡肢體不是障礙、性別沒有錯誤。
在我的理解下,這門武藝的心法是認識自我,接納我之所以為我;訣竅是掌握話語的詮釋權,以篤定自信的態度、流暢自若的表達,打散對手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式的思維根基。
然而這條被父權思維主導的輸送帶卻像看不到盡頭般的遙遠,再俐落的身手、再矯捷的反應,仍會因為疲累而敗落。
小美參與了一部爭取跨性別者空間權的影片,片中的他留有一頭長髮、穿著一襲阿娜的女裝,但站在男廁和女廁之間,他卻無所適從。若走入男廁會造成一室男性的驚慌,走入女廁又恐自己會觸犯律法,左右為難之際,只能以憤怒的步伐,從男、女廁所門前的長廊穿越而過,一躍,朝天吶喊!
在一切都為異性戀而規劃的社會建築中,只有男性與女性的空間設計。雖然目前在部分公共環境裡,也可以看到體貼親子關係而在女廁中置放的兒童小便池,但遍尋不著可以提供跨性別者舒適自在的衛生空間。
這部影片讓我驚覺原來自己對於多元性別的認知,還是如此狹隘;原來除了尊重與關心,還必須看見整個社會的建構對多元性別有哪些具體的不友善思維。
看著小美在台上坦然自若、談笑風聲的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我既佩服又羨慕。他跨越了多元性別的大門,直接扣問到我的內心;除了讓我看到多元性別的議題,更讓我察覺自己心中留有一個用虛假的自信所掩蓋的黑洞。只是不知道,他的心裡是否也藏有一個外人看不到的洞,正淒涼的發出哀鳴?
我想某種程度上,我被父權思維馴服得很乖巧,因而常自我質疑;為了獲得肯定與自信,也曾努力的持起女性主義的盾牌來捍衛自己的脆弱。拿著盾牌的我,看似不可侵犯的武士,但躲在盾牌後的內心,咻咻的風聲不斷在虛空的洞裡迴盪。
在父權思維的品管輸送帶上,有各種名目的柵欄;每一個裝著不良品的籮框,都有不同的標籤。
那些不符合父權思維而被掃落於權益之外的人,有些能夠爬出籮框,自覺地省思自己存在的意義,拿起麥克風,重新宣示自我的價值。每一個躍出父權思維的個人,都辛苦地用各自的方式,抵抗龐大的父權思維;甚至是對抗那個常駐自我內心、冥頑不靈的父權間諜。
當我們以為那個使內心產生陰影的「物事」被自己所察覺,並且移除後,陰影理當不復存在,若非自己還豢養著小間諜,在陰影的位置挖一個深洞做為它的巢穴,怎能讓風恣意流竄,發出鳴息?
昨天,心裡的小間諜出來放肆,我只好拿出文字做成的篦子,仔細的梳理;把它們一隻隻的篦出來,用指甲壓死。
只是不知道未來,是否還得再來一次大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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