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輪迴,母親是絕對不會想投胎轉世了!
母親再度住進醫院,雖然只是個痔瘡的小手術,但在幫她洗淨身軀時,看著她肉體數道縫合痕跡,可以了解為何她向來總是口口聲聲說著:這一輩子就要解脫,不再輪迴了!
32歲時,為了要拚一個男孩,母親在生了我八載之後,終於懷了第二胎,可惜依然是個女兒。在重男輕女的當時,或許在公婆的壓力下有些失落,但當她臥病時,因為有我和妹妹的輪流照護,母親想必能稍感釋懷了吧!
妹妹出生時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長達10公分的疤痕,從肚臍下方直達會陰上方,像一隻蜈蚣般蟄伏著。十幾年後,因為子宮肌瘤,再度從原傷口處剖開,取出子宮、再度縫合,這隻蜈蚣像長大了似的,節足更加肆虐地盤據在母親的腹部。
此後便藉著口服荷爾蒙,平衡失去子宮後的女性激素,但卻疑似因為長期服用的結果,導致乳癌的萌發,因而再度在胸部留下一道切口,原已不甚豐滿的乳房在挖除癌細胞並清除周遭淋巴後,可憐地塌陷了一半。
除了具體可見的手術痕跡,結婚後十幾年母親因跟隨父親創業,身兼會計雜務以及家管雙重壓力;父親結束個人事業後,則因經常長駐國外工廠維修機臺,母親必須獨自侍奉公婆養育我和妹妹,著實也異常疲累,因而五臟六腑逐漸耗弱。
自從奶奶罹患帕金森兼阿滋海默症,母親更肩負起絕大部分的照護責任。直到奶奶去逝後,原以為可以喘口氣,隨意過著自己做主的生活,豈料胃病纏身,無時不刻侵擾著日常飲食,著實難以輕鬆。
最近,母親因為長年為痔瘡所苦,終於決定動個小手術。前六天復原情況良好,原以為從此可以擺脫如廁時的艱困狀態,沒想到第七天,如廁後突然開始出血,並且血液迅速地流洩,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緊縮肛門,才能抵達急診室。也許因為已至急診室、也許因為費盡力氣、也許因為失血過多導致休克,一躺上診療床後,肛門一鬆,血液、屎尿全都像潰堤般噴灑而出。
深夜和先生接獲消息趕到醫院後,聆聽著護送母親前往醫院急診的同修師姐重訴當時情況時,情緒僅是驚懼;看著母親蒼白浮腫的臉、恍忽無神的雙眸,和點滴架上一袋深紅的血液一點一滴地輸入她的手臂血管時,情緒仍只是憂慮。但當隔天母親終於可以下床如廁,眼見壓迫傷口所用的止血繃帶取下後,血液仍一坨一坨地染紅便盆,才真的感到驚心的顫慄,惶駭地傳呼護士,唯恐血液繼續奔流。
幸而經護士解釋後,了解這是正常現象,這種流量的血液只是殘流在腸道內的積血,必須要繼續浸泡溫水,讓它流洩乾淨。然而「這種流量」都已令我感到驚駭不已,實在很難想像急診當時,究竟是多麼令人提心吊膽的境況啊?!
隔天妹婿載我從醫院回家盥洗時,我順便把母親染了血的上衣帶回去清洗,至於內褲和長褲,因為全都沾浸了血液,所以早已丟棄了。只見橘褐色的襯衫外套下緣有一大片紅黑色乾硬了的血漬,我在鮮紅色的水桶裏用大量的洗潔精浸泡衣服,搓洗時尚不覺得有何異狀,及至將水傾倒入白瓷的馬桶後,被一大盆的血水給嚇了一跳,慌亂地按了沖水閥,心臟狂亂地跳了幾下後,杵在安靜的浴室裏,這才真的深刻感受到母親所經逢的恐怖歷程。
我向來缺乏安全感。獨自在家時,會嚴格栓好門鎖;獨自駕車時,關上車門第一個動作是確實上鎖;外出旅遊時,得先作好住宿規劃,以免流落街頭。細審自己那近乎歇斯底里行徑的來由,腦海浮現的是國中時期,父親長駐國外時,深夜常因某些異常聲響,和母親手中各拿一支童軍棍,膽顫心驚地下樓巡視的模糊印象。
母親幼年時期喪母後,生活就過得不甚順遂,偶爾會聽她訴說起後母苛薄的對待;初中畢業後,進入紡織廠工作,住在工廠宿舍時,每當其他人欲相邀出去逛街遊玩,她為了積攢金錢不願隨意花用,便假意想眠,悶在棉被裏暗自啜泣。婚後的生活也似乎未能讓她感到放心,以至於開始藉著宗教撫慰心靈。
母親早期的信仰傾於請求乩童指點迷津,印象中我曾多次隨著母親走入巷弄間香煙瀰漫的小廟,惶惶然地看著乩童顛狂的肢體,似驚又懼地敬畏著我所不知的神靈。後來母親轉信一貫道,我也曾上過幾次講堂,至於當時聽了哪些道理我並沒印象,只記得每次講課結束時可以吃上一碗素粥,那碗素粥放了哪些食材我也記不清了,但那種因為大鍋燉煮的蔬菜甘甜滋味倒是難忘。
至今母親究竟在宗教信仰一途上轉了幾次彎,我不確定,直到信奉了清海無上師,她堅信只要虔心修行,此世就可以解脫、不再輪迴的觀念,隨著時日愈發篤定了。我知道關於清海無上師有許多爭議,但我不想在此評論,也不希望因為這篇文章引發討論。只想說明在母親不順遂的人生當中,宗教是她價值核心,不容懷疑,一旦把宗教抽取掉,母親的世界也就瓦解了。
父親和母親的人生道路,是愈走愈遠了。誰也不能理解對方的世界,只是因為傳統婚姻觀將彼此牢牢牽繫。每個星期,我因為回台南兼課,會在家裏度過一晚,正好可以與他們閒聊近況。
有趣的是父母親單獨與我對話時,他們都可以說出自己的感受,一旦三人共同看著電視時,話題總是浮泛的。有幾次母親見我和父親深談,曾私下透露幾許無奈:「妳爸爸都比較願意和妳說話,不過這樣也好,他會覺得女兒真的很關心他。」
父親是個工作狂。不過與其說是工作狂,不如說工作是他的人生價值,他是那種沒工作就不知該如何安排自己人生的人。如果說支撐母親人生價值的是宗教,那麼支撐父親人生價值的便是工作了。
母親痔瘡手術時間確定時,才知道父親又接了公司的任務,要前往大陸裝配機臺。星期五開刀那天,是母親的師姐陪她前往。母親原希望父親當晚下班後去醫院陪她一晚,可是父親因為星期一就要出國,那兩天得忙著張羅準備事項,母親也擔心父親沒能來得及處理,於是自己一個人堅強地在醫院度過。
隔天我去醫院陪伴母親時,見母親術後狀況良好,不但行動自如也能談笑,放心許多。星期日由妹妹和妹婿幫母親辦理出院後,原以為父親出國也好,正好讓母親好好在家修養,豈料星期五竟發生延遲性出血的嚴重狀況!
母親下午如廁後,發現血流不止,立即打電話給師姐,要她火速過來陪她去掛急診。原以為只是傷口裂傷出血,不用通知我和妹妹,沒想到出血情況嚴重,醫院因為輸血必須通知家人時,我才獲悉這個消息。
母親是個思想傳統保守的人,認為女兒出嫁後,必須以夫家為主,所以認命地凡事自己來。而我之所以懼怕婚姻關係,大抵來自於母親那油麻菜籽般的傳統思維吧!
從小母親便諄諄告誡著我女性必須「以夫家為是」的觀念,小從晾衣服的位置,大至奉養公婆,把我嚇得對婚姻畏懼不已。再者母親因為經濟不自主,只要動用金錢的事都得取得父親同意的處境,讓她堅持栽培我和妹妹的經濟獨立能力,讓我們能在婚姻關係中獲得基本的用錢自由。但她所無法瞭解的是:經濟一旦自主了,自我意識也就形成了,她所教導的「婦德」,是與自我意識相衝突的。
在認識我先生之前,我原已打定不婚主意。母親曾為此既心疼又生氣,喜幸我終能找到相互扶持的另外一半,母親衣櫥裏早已購置的喜宴旗袍終有穿出來展現的機會了。
星期五深夜在奔赴醫院的路途上,我不禁對丈夫抱怨起父親來,認為他如果願意退休,母親發生如此緊迫的情況時,也不用向他人求助了。但先生畢竟較能提出客觀的剖析,他認為父親如果賦閒在家,恐怕母親所要擔負的壓力更大了吧!我們也許有一套婚姻相處之道,但並不適合放諸所有人身上,父親一旦失去了安頓人生價值的工作,何嘗是一件好事?!
是啊!每一對夫妻都有其相處平衡之道,任何人的干預,即使出自善意,都可能造成失衡的狀況而更難彌補。
母親明天就能出院了,但傷口是否真能平安癒合,醫生也不敢給太篤定的答案。倒是母親將會更戒慎恐懼的照養自己的傷口、注意日常生活飲食。由於不放心母親獨自一人在家休養,所以打算請師姐陪她一個星期。這位師姐由於丈夫已逝、兒女各自成家,所以目前獨自居住,倒也樂意與母親為伴。
自從我和妹妹都已成婚,我便開始考慮到父母親晚年的問題。之前曾一度差點成功說服父親換置房屋,好能過著較為舒適的生活。但父親對透天厝的寬廣空間,及對擁有土地的實在感受,使他無法接受大樓式的生活型態,因而繼續居住在我和妹妹都覺得大而不當的屋子裏。
此次在醫院陪伴母親時,再度慎重的提醒母親晚年的安養問題。母親才說父親已接受她的勸說,一旦妹妹能轉調回台南,他們便會處置目前居住的房子,和妹妹在同一棟大樓購置新宅,彼此過著既能方便照應又能享有獨立空間的生活。
只是這不知會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在此之前,大概還得過一段令我和妹妹擔憂的時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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