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變成有辦法自立,變成能一個人生存下去。只有這樣,變成一個人生存得下去,才能救助親近的人。
──村上龍《最後家族》p205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性。」這句話在二、三十年前是一則被人朗朗上口的讚美話語,女性以她的沉默、忍耐、犧牲、奉獻,成就她的男人做為自己的「最高價值」。只要「她的男人」在社會上有所成就,她的辛勞也就沒有白費,她的人生也就有意義了。
如果「她的男人」並沒有獲得所謂的「成功」呢?
女性主義理論的興起與影響,使女性開始重新省思「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是脫離了「性別」來看個人的價值。但人對於自己價值的判斷除了「性別」的束縛外,還有「社會角色」的制約。
所謂的「社會角色」大抵包含了:父親、母親、兒子、女兒、老師、學生、老闆、員工、族群、國民……。似乎一個人的價值就在於是否將自己的「社會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
初見《最後家族》的書名,還以為小說內容是否在描述世界末日時,僅存的最後一個家族的奮鬥歷程。讀完後,才發覺所謂「最後家族」是在剖析、批判「傳統家庭」的觀念。
小說以一個家庭中的四個成員為主要人物。
爸爸秀吉是資深的機械零件業務員,原以為自己將在公司服務直到退休,沒想到公司營運不佳,終遭公司裁員;媽媽昭子是家庭主婦,善盡照顧丈夫、孩子生活起居的責任;兒子秀樹自從大學聯考失利後,逐漸迴避與人接觸,終於成為足不出戶的繭居族,並且出現以暴力對待父母的行為;女兒知美是一個對自己未來徬徨無知的高中生,但在與脫離繭居一族,重新走入社會的男友近藤交往後,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
小說透過秀樹繭居的狀態,揭示了這個家庭親子關係的緊張僵局。
秀吉固執的認為身為一個父親,就應該守護著家人,所以孩子還小時,總是見到他一副自信滿滿的、認真的、一次又一次的說著:「我守護著你們。」他還認為「家庭」就應該表現出「彼此和諧交融」的樣貌,因此向來堅持晚餐必須全家都到齊後才能開動,即使他加班回家得晚,全家也都得等到他回來時才開始盛飯,然後當大家坐在餐桌上後,他會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道:「還是家人最好啊!」家人快樂地一起吃飯,是件不能不做的事。
但秀樹和知美從不理解全家一起吃飯有何意義,隨著年紀漸大,反而對這項規定產生反感。然而知美的反抗僅是在是在開飯,隨手拈起菜餚入口,至於秀樹則自從過著繭居的生活後,也不再下樓和全家一起用餐了。
有一次,秀吉忍受不了秀樹漠視全家一起吃晚餐的神聖性,上樓用力敲著秀樹的門,並罵道:「你連和家人一起吃飯都沒辦法嗎?秀樹。吃飯是當人的基本。連基本都做不到嗎?你變成這樣的人渣嗎?」秀樹被父親激怒,惱羞成怒地對秀吉施以暴力,並喊叫說:「你剛才說我是人渣是嗎?是嗎?你才是呢!強迫別人做不喜歡的事,那種人難道不是人渣?是人渣喔!」
秀樹的暴力行為是一種對於別人對他產生誤解、忽略、勉強的反抗,這反抗不是企圖以暴力使人屈服,反而像是一種因爭辯不過別人、因懊惱無助所產生的退化的行為。就像嬰兒以哭泣反應他的需求,而秀樹則因人際溝通能力不足,其暴力行為「和爆發性大哭的嬰兒狀態是一樣的」。
秀樹平日繭居在房裏,四週窗戶都封上黑色製圖紙。故事的開端是秀樹在製圖紙上挖了一個十公分大小的圓圈,再架上高中時期,父親為了鼓勵他用功讀書而買給他的高級單眼相機,透過300釐米的望遠鏡頭,窺探外面的世界。
在這被限定的視角中,他發現了鄰居柴山先生以暴力控制他的妻子,基於同情與移情作用,繭居的他竟然想方設法要去拯救那名受虐女子,甚至因而勇於在白天自行前往律師事務所,向律師諮詢有關如何幫助家暴婦女的方法。
一個對自己生活無助退縮的人,竟然為了要拯救他人而步出繭居的世界。乍看之下,因「拯救他人而得自救」的邏輯,似乎是一般小說或商業電影經常出現的情節,並且得到一般讀者觀眾的接受。但村上龍則破解了這項迷思,透過一名律師的話剖析道:
──想拯救的這種思考,出乎意外地很容易和暴力產生關連。因為並沒把對方看成平等的人。在平等的人際關係裡,不會有那種想拯救的慾望。她是可憐的人,所以我得救她。……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有支配別人的慾望。在這種慾望下,從「沒有我她活不下去」的想法變成「妳這女人是什麼態度」的跋扈,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想要拯救他人的慾望和想支配的慾望,其實是一樣的。……這種人,把拯救對方當作拯救自己。P203
換言之,透過能幫助別人這件事,試圖來證明自己有能力,所以有價值。這邏輯通常被人所接受,但其實即使真正幫他人解決了現況,也只是暫時的。如果被幫助的人不能自助,而希望透過拯救他人而拯救自己的,始終也沒有正視自己的問題,那麼那所謂的「拯救」也不過是「一時」的,因為根本的「獨立問題」從未被思考到。
秀吉自己正面臨失業,卻一味擔心兒子、女兒及妻子;昭子羨慕延江(其外遇關係者)對於木匠此一工作的投入,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無助時,仍擔心兒子、女兒及丈夫;知美對未來感到茫然,但卻同樣為秀樹感到憂慮;繭居的秀樹竟對鄰居受虐的婦女憂心忡忡。
當自己都未能處理好自己的問題時,卻把家人或他人的問題當成要務,豈不悲哀可笑?!
書背廣告有這麼一句話:「在拯救與被拯救之間,在自立與依賴之間。唯有放掉家人彼此的羈絆,才可以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最後家族》的書名大抵在強調所謂「家人」,並不是得藉由一起居住、一同用餐、時刻關懷、相互依賴等緊密聯繫,才能證明濃於水的血緣親情。倘若沒有由衷的尊重、自由的觀念、獨立的抉擇,那麼任何形式的約定,都只是將彼此捆綁的緊箍咒。
所以小說末了,秀吉獨自回到老家開了一間咖啡店;昭子留在東京成為繭居家族家長會的全職員工;知美到義大利從事家具設計;秀樹離家獨居,在法律專科學校就讀,立志為配偶暴力援助機構服務。
一家人雖分居四處,但情感卻超越了空間的距離,顯得親而不膩。
某年歲末,昭子、知美、秀樹約好一起回到爸爸的家鄉,探視正在張羅咖啡店的秀吉。店裡的裝修工人好奇問說:「已經有客人來啦!」秀吉雖不好意思,卻高興的說:「是我的家人。」
故事到此結束,沒有多餘的文字來詮說他們一家人的關係,但足以令人感受到一種自由、尊重與親情的幸福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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