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沒有多少受暴婦女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在家暴環境下是受到傷害的,即便他們認為自己是如同母雞般,將孩子覆翼保護著,他們寧願堅實地相信,自己的犧牲成全,為孩子換來無憂無懼,如果家暴苦痛像塊乾硬的大餅,他相信自己已經一把搶來滿口吃掉,儘管是噎著、乾嘔著。或許這樣的自欺給了他們一個生存立足點的假象,如此徒然的努力至少也為他們留在原地空轉找到一個支持的理由,否則當他們要面對孩子其實是身心受創的殘酷事實,他們曾經的努力、以為的犧牲都將瞬間灰飛,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自我生存該如何回應暴力,以及該如何擔負生命重量的問題。生命實相有時是太刺眼的,於是家暴困境的婦女,許多是用孩子作為眼前的柔焦鏡,或甚至是阻隔自己看見生命的屏障,因為孩子,所以選擇留下;因為孩子,所以忍受非人毆打;因為孩子,所以決定咬牙不哭。
我的母親是這樣自欺了三十年,當我七年前第一次在她面前陳述過往的受傷經歷時,她先是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然後面容突然凝結成石,斷然嚴峻地說:「怎麼可能?這一切完全都是你自己的想像,你一定是小說、連續劇看太多了才會這樣,你小時後哪有看到你父親打我的樣子?!我都是把你們保護得好好的,怎麼可能會讓你們受傷呢?!所有的痛苦都是我一個人承受,你們哪有受到傷害?!這是不可能的!」語畢,換我訝異地張大嘴巴,卻是啞口無言,那些急欲脫口而出的創傷經驗,個個像尖角稜峋的碎玻璃片般,我卻得含在嘴巴裡,艱難地咀嚼然後和血吞食,看著母親滿臉的受傷與冷峻,我將這些苦痛再次吞回肚裡,消化困難地蠕動著。我的母親不許我回憶過去,或許是真的相信我不曾受傷,也許是他怕自己哭出聲音來。
孩子真的能在家庭暴力中全身而退嗎?記得小學一年級時,我與弟弟在一樓大廳裡遊戲著,突然間我警覺到一旁的裁縫車上,沒了母親的蹤影,我當時是害怕到了極點,至今我還能記得當時心跳撞擊著呼吸的轟隆聲,腦中閃過母親被父親打死的鮮紅色畫面,弟弟茫然地望著號啕大哭的我,根本無法回應我前一刻才嘻笑歡樂,怎麼這一刻就如喪考妣地失聲痛哭,我急忙地翻出那本家族通訊錄,從大舅、二舅…一路打到四姨,半小時內所有的親戚都知道我母親不見了,我不敢告訴他們我的母親可能被父親打死了,我只是哭著要媽媽,結果當親戚們趕到我家的同時,我的母親自對面替鳳娟阿姨量尺寸回來,望著滿客廳的親戚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我們小孩出了什麼意外,結果一番折騰,我被大人們當成罪魁禍首地罵了一頓,邊噙著淚還邊咬著二表哥送來的波蘿麵包,事後雖然這件糗事成為親族間的大笑話,但從來沒有人能懂,一個飽受家暴驚嚇的孩子,面對母親不告知的突然離去,究竟能生起多大的惶恐與不安。
大學一年級的開學不久,當所有寢室的女孩們,一晚連趕三場舞會的心情飛揚的同時,我也嘰嘰喳喳地快樂像隻小蝴蝶般地加入,去享受自升學牢籠釋放的快感,我以為遠離了哪個暴力威脅的家,自此我就可以笑得更紛飛自在,或者與一般純真女孩無異了,沒想到有天半夜我竟哭醒過來,五位室友被驚醒後,看見我整個枕頭濕透著淚水,關心地詢問著我究竟怎麼了,雖然我還自睡夢中的茫然,顯得有些怔忡,但我還謹記著要守口如瓶,關於那個在三百公里遠的家的所有風暴,我輕描淡寫地說自己不過做了場噩夢,至於是什麼樣的噩夢,我以倒頭再度入睡,迴避所有的疑問,那個夜裡我獨自在黑暗中,再度被所有的暴力驚恐所吞蝕,我看見母親被父親如鐵槌般的拳頭毆打脆弱的眼眶,我在一旁嘶吼叫著,想要跑到母親面前保護她,卻發現我好像被隔在玻璃帷幕之外,只能眼睜睜又無助地看著重複二十多年的暴力畫面,無終地上演著,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我失眠了,因為我分不清當下感受的這一切究竟只是噩夢,還是真實的血腥場面,我顫抖啜泣著,卻不敢哭出聲音來,我只能將自己悶在被子裡,祈禱黎明趕快來臨,那是種煎熬與揪心,在所有的家暴事件裡,我似乎都只是一頭哀鳴蜷曲的幼獸,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亦然,成長並沒有帶給我更多的力量與作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可能幫助母親,如果有,為什麼自己仍躲在被窩無聲顫抖著,我質疑自己的無能,更擔心母親真的下一刻就要被父親毆打致死了,那一夜,很長,很深,也很絕望,那竟是屬於一個大學新鮮人的夜晚。隔天清晨等宿舍門一開,我就衝到公用電話旁去打電話回家,卻不幸地發現電話始終佔線狀態,打去障礙台問,結果得到一個電話故障的回應,那一刻我腦筋一片空白,耳邊只剩嗡嗡嗡的微弱聲音,在此同時我全身的防衛機制也立刻啟動,不要質疑我為何我會往最壞的狀況盤算,因為我已經被暴力完全制約了,那一陣子父親為了二舅欠債未還,將所有怒氣出在母親身上,三不五時的毆打似乎像討債般的頻繁,我無法不過度反應,因為在我橫豎在我眼前,就是一幅母親被揍到性命垂危,連唯一求救的電話也被父親扯斷的恐怖景象,「我要救我的母親!」這是我腦子裡唯一發送的訊號,我顧不得還是清晨七點,我打電話給姑姑與阿姨,請求他們到我家裡去走一趟,看看我的母親是否安好,就在等待回音的那段時間,我無法正常上課,也沒法顧及自己用餐與否,我只是一心懸念在母親的安危上,這是我自小所有的依恃,我無法想像母親倒了,我的世界將如何天崩地裂。後來將近中午才再度與姑姑聯繫上,我母親一切安好,而電話只是區域性的故障,雖然這又是一次過度反應,但卻讓我對於自己無能的處境,再次感到生命失重的狀態。
我真的能在原生家庭的暴力之中,全身而退嗎?
被母親強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內在聲音之後,有一陣子,我真的覺得不再回憶這些創傷,的確可以安穩過日子,至少我與母親互動依舊,行走於路上也自覺與多數人無異,或許自我催眠真能讓家暴的傷痕印記消失吧!我是一直都那麼努力地要讓自己做個“好”的正常人,與所有人一樣在感官上歡笑著,同仇敵愾地辱罵著異端邪行,也死命往前地追求道德標高、世俗地位,我害怕因為自己的一點小差異而被孤立,我寧願與最大多數人相擁取暖,雖然在某個思緒的片斷,或者念頭的交接處,心底會湧現可怕刺骨的冰涼,或者莫名絕望地有尋死的念頭,那是一把雷射尖刀,迅速地如庖丁解牛般把我節節肢解,但我不敢說,因為我是那麼努力地要做一個“好”的正常人。
可是,直到前年年底,自己在遭逢生死關卡的瞬間,竟是將自己鎖在車上,潰敗地痛哭失聲,之後有長達半年的期間,我在各大醫院的診療間,奔忙盤點著我生命的保存期限,然後在每一份檢查報告上,討價還價著我的身體可堪使用時間,我的求生熱切對比著醫療人員的制式與無感,於是,我轉向咀嚼著不怎麼可口的生機飲食,吞著成把的強效保健藥丸,像瘋了似地搜尋偏方,為了只是神啊!請再給我多一點時間!結果,偶然讀到康楚仁波切的開示:「如果死亡對我最好,那麼請讓我即刻死亡!」猛然,我痛哭失聲,看著自己一路上看似求生的行徑,實與求死無異,我到底在參生與參死的執念之間掙扎什麼呢?站在當下卻討價還價著未來多出那麼一秒鐘,我究竟有何未了?求得苟延殘喘最後一口氣,到底又為了哪項非得不可的作為?
終於,我在死亡面前,看著自己過往的所有心理遊戲與把戲,我才了悟自己的不甘,竟是從未痛快地做自己,也不曾自心底如泡泡湧現出水面地笑出來過,我太努力成為一個“好”的正常人了,以致喪失了作為一個人的自然樂趣。於是,我向死神告假而返,約定再次相見時,我必然要帶著成為自己的滿足笑意,雙手攤開臣服於所有死亡的未知。
如果,我要成為自己,那麼所有的善與惡,快樂與痛苦,甚至原罪與祝福都該被接受,於是,所有的回憶也許惑愛交纏,可能悲欣明滅,我在不確定之中,危顫地面對那生命中曾經發生過的狂風暴雨,回憶中我讓自己的覺知觀照,如小草般地攀附於自心底挖掘出的新土中,沒有如樹昂然展現的力量,或者非得與自然對抗的反作用力,我的覺知與觀照只是如草地臣服於一切,曾經的傷害或許如雷劈過的焦灼,烙下的坑疤也許如疾雨傾盆的難忍,親情的不信任興許像強風般地刮耳,但,我已準備臣服於生命的曾經,如同小草全然地屈服投降,狂風暴雨之後,整個身心不過是被徹底洗理一番,而小草的根也隨著雨水滲進心土紮向更深處。對於創傷的過往,我終於讓覺知與觀照毫無抗拒,甚至讓步地讓不堪回首的一切再度示現,只是這一次我不再全身投入情緒風暴之中,我僅僅是看著,暴力來了,暴力去了,而我也看見自己未竟的功課,這才是我生命真正的出口。
親愛的母親,你有屬於自己的受暴生命史,這的確是血肉模糊地進行著,然而身為你的孩子,我也有自己的受暴力歷史,我的感受、創傷與坑洞,請不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沒在我身上發生過,也不要剝奪我的知覺權利,請和我一起誠實面對,用著我們最柔軟誠實的觀照與覺知,來各自注視著這段歷史,我相信,所有的苦難都會消融於虛無,如果我們更勇敢,我們還可以在注視中,看見無可取代的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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