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九日到一月十三日,我在印地安納州;
印地安納大學(Indiana University)所在的Bloomington。
一月十四日午夜,我從印地安納市(Indianapolis)搭乘火車返回紐約。
這是火車之旅的紀錄,寫在列車駛入曼哈頓(Manhattan)三十四街的Pennsylvania車站之前。
從印地安納市(Indianapolis)搭乘火車到紐約市需時廿二個鐘頭,那是我的旅程。
她問我:「你也在準備出國念書?」的時候,我還沒把那一晚的第一杯咖啡喝完。那是三年以前。從誠品書店台大店下班以後,總是到那一家叫做「葉子」的咖啡店坐下,準備GRE考試,有時坐到它們打烊前才回家。習慣坐在背對吧台右手邊的第二張桌前;或者,坐在落地窗邊。
因為太常去,因為總是去,誠品書店台大店的同事們先是知道在我下班以後可以到葉子找到我。休假時,我仍然在葉子;休息時間出外用餐的同事會在經過葉子的時候,隔著落地窗向店裡張望,看到我坐窗邊,向我揮揮手。後來,我出現的頻繁讓蓄八字鬍的店主人大叔也認識了我,他會在晚上八點多讓侍者端來一杯免費的咖啡和幾片餅乾招待我。最後,皮膚白皙的女侍以及大眼睛,擅長在義式咖啡表面畫出葉子花紋的女侍都知道我習慣在進門以後等在吧台邊,等她們給我一杯水以後自己端到我習慣的桌邊坐下;並且,我總是喝熱latte。最後,她在為我重新斟滿水的時候問我:「你也在準備出國念書?」
在那之前,對我來說,她是葉子的女侍裡長卷髮的那一個。談話之後,知道了她已經在整理行裝,準備前往美國深造。隨後,我看見她的長卷髮、白色T-shirt和牛仔裙消失在巷口。再一次遇見是一年半以後,我初到紐約。還在尋找住處時,得知她正在紐約旅行。在她準備離開的一天,我們在哥倫比亞大學四周街廓遊走也談話,她說在美國求學一年以來的感觸,我說即將要在異鄉生活的揣揣不安。我為她將行裝拎上前往La Guardia機場的M60公車,我們別過。來年,坐困芝加哥國際機場,我們談話;在費城(Philadelphia)枯等開往紐約的灰狗巴士(Greyhound),我們談話。再次於紐約遊走,穿過中央公園,越過布魯克林橋,我們談話。這個寒假,經過在丹佛(Denver)獨自滑雪的落寞以後,我前往她就讀的印地安納大學(Indiana University)所在的印第安納州Bloomington拜訪。我們天南地北地談話。談人在天涯的見聞,談對於未來不可確知的設想,談與親屬戀人的牽繫,談不為人知的自省……
我的朋友,我叫她花。我們以旅行和交談認識也聯繫彼此。我在美東時間二零零九年一月十三日晚間七時許在印地安納大學的Indiana Memorial Union再次與她話別,前往印地安納市搭乘火車返回紐約市,繼續我的旅行。從印地安納市搭乘火車到紐約市需時廿二個鐘頭,那是我的旅程;我在旅行中回顧兩個留學生在異地談及的種種,我在旅行中想念我的朋友。
選擇搭乘火車回紐約市,因為飛行總讓我難以感覺踏實。登上一架客機然後走下來,人就在千里之外;那經常讓我恐懼也擔憂,如此等閒的一再遠颺終於會讓我遺落了來路。飛行當中,人們睥睨世界的廣袤,遺忘一己的眇小;甚至不曾,也無從去俯瞰輕易被超越橫跨的海角天涯。我始終害怕,笑談間不明所以地走得太遠,終於被汪洋、板塊阻隔,再也回不了家。火車屈居於地面的奔走,看得見自己奔馳過景致的更迭,看得見自己追趕不過天色的變換;前方無盡延伸的就是去路,身後長遠回溯的鐵道就是來處。天色晚了,倦了,甚至是怕了,只要調頭,就是回家。在地面行走,面臨腳下八方輻射出去的一望無際,我總是感覺自身的渺小卑微,卻也感覺踏實並且安全。想要如此旅行,我所以要自己搭乘火車返回紐約。
別過了花,又是自己一人。夜色中要前往印地安納市的火車站。接泊的車行派的竟是加長型的禮車(limousine),車上是司機、一名前往印地安納市中心的白人女士與我。禮車內部是長排的沙發,只有白人女士和我在其中愈發顯得空蕩,甚至有些尷尬詭異。她先開口問訊,然後告訴我她的男友去年才前往台灣參加在台灣教授英語的朋友的婚禮。又告訴我她在搬到印地安納居住之前其實在紐約生活。她說台灣真是美麗寶島,說紐約豐富多彩,說印地安納大學所在的Bloomington小城富有人情味。在我下車之前,她告訴我離車站只一條街外有愛爾蘭人開的小酒吧兩間,等車時不妨到酒吧裡坐坐,填填肚子之外,也暖活些。我站在街邊,禮車再往前滑行的當口,她搖下車窗,對我揮手也喊:「Keep warm!」禮車開遠了,我在街邊想,經歷多少萍水相逢以後,我會有像她那樣四海為家的自在。
搭乘的列車深夜廿三時五十九分出發,我到達車站時廿一點不到;我所以找到禮車上白人女士說的酒吧,推門進去。吧台邊只兩三人,他們抬頭望著電視裡NCAA大學籃球賽的轉播。吧台後方站的大嗓門女酒保,打從我進門就發現她始終叫她的每一個酒客作「honey」。她問我:「Honey,想吃些什麼?喝哪種啤酒?」我問她要了蘑菇起司漢堡、薯條和可樂。在煙霧瀰漫當中,看藍球、吃漢飽、喝可樂。酒吧裡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鬨,要大嗓門的女酒保打開酒吧裡的點唱機。女酒保笑道:「Honey,要我打開點唱機可以,除非你先為我點一首『該戒酒了,酒保。』」那聽來是一曲鄉村歌曲,唱得是酒客和酒保互相傾吐愁腸的情誼。聽著聽著,不知不覺面前的餐盤就見了底。女酒保走過來,看見我吃得一點不剩,邊笑邊說:「Honey,我就當這是你覺得我的漢堡、薯條好吃得緊的恭維囉!」說著又給了我一杯可樂。喝完可樂,我推門離開,成為這車站邊的酒吧迎來送往的過客。
然後是午夜,站在攝氏零下十度的寒風中,面前帶著方帽的列車員高舉起手,對著月台上的旅客大喊:「座席的乘客隨我來!」一邊喊,口中一邊冒出標誌低溫的白色煙霧。他在停妥的列車邊猛敲著車門喊叫:「威利,你天殺得快開門啊!外頭真他媽的冷耶!」到紐約市廿二個鐘頭的旅程,座席的車票比臥鋪便宜了一半,我於是在線上訂購了座席的車票。走進午夜漆黑的車廂,乘客們三三兩兩歪在座位上都睡著了。找到一個空位坐下,用雙腳壓住我的行裝,斜臥著不甚舒適地也睡著。
再睜開眼的時候大約是早上八點,列車已經在西維吉尼亞州(West Virginia)的鄉間往東行駛。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鐵道沿著溪谷蜿蜒,溪澗的兩岸有人家錯落。河邊的小平房前,多半有一己的小碼頭向河水延伸,繫著小舟。溪谷邊裸露的岩層,大多是層層的頁岩,它們扭曲傾斜出地表移動擠壓的歷史。再不久,列車通過了以西維吉尼亞大學理工學院(West Virginia University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為中心,聚落散布於小丘陵的大學城。車廂裡上來了一個鬢邊結小辮子,像是〈星際大戰〉(Star Wars)裡的絕地武士學徒(padawan)扮相的青年坐在我旁邊以後,我又因為前夜不舒適的淺眠導致的疲憊,再度閉上眼睛。
列車進入維吉尼亞州以後醒來,窗外景致成為大片大片的農場,看上去多半是肉牛四處走動。我打開花為我裝在背包裡的泡芙,問身邊的絕地武士學徒想不想也吃上一個。一起吃掉一包義美巧克力泡芙的時間裡,知道了絕地武士學徒Benny和他的朋友Will是巴爾的摩(Baltimore)出身的青年,在大學裡主修農業化學的他們,正在前往南美洲的途中。Benny說,想要去南美洲考察當地的農業現狀,研究當地的土壤結構……等等。知道我在紐約念書以後,Benny喟嘆道舉世的眾生都像華爾街裡奔走的人們那樣,追求著錢、錢和更多的錢。Benny想要的只是他的小屋、他的農場和他的孩子在農場上幸福地奔跑。看見我正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擊寫下文字;Benny問我:「是不是正在寫書?」我回答他,我是家族裡少數得以在世界各處遊歷的,幸運的孩子,我所以要寫下我的見聞,寫下我的家族讓我得以成就的見識;這麼說,是吧!我是在寫我生命的書。寫我,寫我的父母兄弟,友朋家國。
夜色再度降臨,列車開進美國的首府華盛頓特區(Washington D. C.)。也是Benny和他的朋友的終點站。臨下車前,年輕的Benny祝福我:把我的書寫出來。寫出改變世界的書。目送Benny離開,面對電腦螢幕上正在書寫的火車遊記,我想起我的朋友,花。我們也該稱作萍水相逢的結識,和我們以旅行和談話作註的交遊。
花和我,都在我們於美州大陸的見聞得失,和一己的文化根源中衝決游移。有時,我們好勝地裝備自己去面臨異文化和外語的挑戰;有時,我們感覺到薩伊德(Edward Said)式「鄉關何處」(displaced)的迷惘和惆悵。我們想到在美國高調、競爭的學術環境當中生存之餘,尚且得以保有不群的自己。藉著交談相濡以沫,也藉著交談各自設想有朝一日回到家鄉以後,各自可能的種種……。每一次和花促膝長談然後話別,我都感覺彼此心中許多有待答覆的疑問與困惑。
從印地安納到紐約,一段長時間的火車之旅,又遭遇許多萍水相逢的過客以後,我感覺幸福而且幸運。生命中多不勝數,「想不想也吃吃巧克力泡芙?」、「Honey,想吃點什麼?」、「你也在準備出國留學?」這樣的寒暄與遭遇之中,有一句與其他問候比較只是大同小異的「你也在準備出國留學?」讓我獲得一個說是莫逆也並不過分的朋友。這友誼,用花的話說:因為我們大概有相似的多愁善感;用我的話說,所以她會是眾多朋友當中的V.I.P.。
而那些我們的友誼與交談並不能夠征服化解的惶惑?
從Benny在華盛頓特區下車到列車駛入費城的現在,我仍然沒有答案,也沒有能夠獲得解答的有效方法。我只知道:在獲得知識之前,我們遠遠離開家國的舒適安穩,在世界的廣袤中獨自旅行。我們會先有口難言,我們必得領受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鄉愁,我們會以安土重遷的性格去遭遇意想不到的過客……。
我們,會在迷蹤以後終於回家,帶回在遊歷,在鄉愁,在困頓、在失所……,在種種的艱難之中洗禮過的自己。
這時列車到達了紐澤西州(New Jersey)的川頓市(Trenton),大約一個鐘頭以後,我就要回到紐約。我依然想起花,我在印地安納大學的朋友。印地安納大學所在的小城,叫做Bloomington;照字面上的意義解,是「盛放之邨」。想要告訴我的朋友,花:沒有什麼地方,比「盛放之邨」這樣一個地名更能夠呼應妳必定會在那兒精彩地自由揮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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