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囉。」她道,輕輕撩撥他的瀏海、拂過他的前額。
他喜歡她這樣的動作,有一種被呵護的感受。而他更喜歡她貼心地不在外人面前做這個動作,為年紀較長的自己保留了自尊心。
這是只屬於他們之間的互動。
他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她見他醒來,淺淺一笑,依在他懷裡。而他攬住她,在她的額前印上一吻。
「早餐準備好了。」她說,方才稍稍顯露的母性一瞬轉為嬌柔的小女人。他嗯了一聲,起身去盥洗,留她在房裡將床鋪好。
她將床單撫平,仔細地將遺落在枕上的髮絲揀乾淨,離開了臥房。他已經坐在餐桌邊,等著她落座。吃完了早餐,她拎起提包,在門邊輕輕地在他頰上一吻,「走了。」她說。
「嗯。」他輕柔地撫著她的臉,送她離去。她穿上鞋櫃旁唯一的一雙女鞋,沒有回頭多望一眼,在身後關上了門。
她不常、應該說幾乎沒有在他住處留宿過。很偶爾來了,也總是會悉心清除所有的痕跡。她也從來不多問,即便在床單上,發現了不屬於他或她的髮絲。
他知道,她不可能沒有察覺。她的不過問,在他的心底埋下了複雜的情緒。
她究竟是怎麼看待他們這樣的關係?
他不知道。但她不開口,他也從不主動明說。
他在她收拾整潔的餐桌旁又坐了一會兒,輕輕舒了一口氣,起身往裡間走。
在採光充足的那個房間,他隔了一間工作室。他從不讓任何人進入,因為不習慣讓人看見未完成的作品。
只有一個人,能夠擅自闖入這個房間。雖然她從沒有在他未允許之前進入。
他在稍稍刺鼻的油彩味中,來到窗邊拉開窗簾,將工作室中央的畫架搬到光線最佳的位置。
她曾經好奇地問過、也是唯一一次探問他還沒完成的作品。因為這幅畫蒙著布放在角落已經好一陣時間,偶爾會再回到畫架上,沒幾天又會回到牆邊,等他完成新的作品。
「那到底是什麼啊,這麼難畫?」她笑著作勢要掀,他沒阻擋,因為知道她不會真的掀開來看。
「是我的自畫像。」他說。她的手凝在空中,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才失笑。
「好難得。」她說。因他也從不告訴她自己筆下畫的是什麼。而且,也鮮少有如此明確的主題。
他為自己的畫作取的名字,總是抽象,有些取自他喜愛的書名、或是片段的詩篇,有時甚至跟畫布上的景物看似一無關聯。反正是他的畫,他愛怎麼叫就怎麼叫。
雖然在策展的時候,企劃總是會為他的某些畫作安上「正常」一些的新名字,但她總是會站在展場,笑著歎道:「還是原本的名字比較適合。」
他不知道她是為了討好,還是真心這麼說。
他好像總是無助地曝露在她面前,他卻完全看不清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他掀開布幔,細細端詳,然後捧起色盤。
簡訊提示聲響了,她隨手拿過手機看了一眼,微微驚異地挑起了眉。
現在已經下午四點了,他八成是現在才看到她中午傳過去、提醒他要記得吃午餐的簡訊。但是就算這樣,他也很少回傳簡訊的,除非有什麼事。
即使如此,她還是較常用簡訊跟他連絡。因為她知道,如果他的工作正順利,被電話打斷會有多惱人。
她拿起手機按開簡訊,只有簡短的一行:「晚上有空來看畫吧」。
她於是回覆問他晚餐想吃什麼她買過去,然後開始趕工。
今天再怎麼困難,她都要準時下班。
趁著最後一絲日光消失之前,他再補上幾筆色彩。直到工作室已然一片昏暗,他才百般不捨地打開燈,收拾畫具。
他喜歡自然的陽光,隨著不同的時間變化色澤,比起慘白的日光燈,更能看見畫作的不同面貌。
沖完澡,沖不掉身上沾染不去的油彩味。一開始她曾經皺著鼻子抱怨刺鼻,卻不是嫌惡,更接近撒嬌,那樣的神情並不討厭,反而讓他覺得有些可愛。她會倚在他身邊,將臉埋進他的頸間,笑著說這簡直就是他的香水。
起初他以為她是嘲弄,後來發現她是認真地接受了這樣的氣味。
「有家的感覺。」她說。
後來他才知道,她的外公是油漆工,幼時家中總是迷漫著油漆的化學氣味。油彩的味道雖然不盡相同,或多或少讓她有了家的聯想。
給了她安全感的,究竟是油彩的氣味,亦或是他的臂彎。
仔細想想,她是從來沒有向自己要求過安全感的。他們從未談過,但她想來也察覺得出自己還沒有動過要定下來的念頭。不是不想,只是沒有思考過。於是她也從不在他身邊定下,有時候他獨自望著她離去後空蕩房間的天花板,總會浮現一個可笑的念頭:她或許從來沒有來過。
他身邊不是沒有過別的女人,而她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的屋裡留下一點痕跡。忘了帶走的髮飾、放在床邊的手鍊…唯有她,總是將自己的足跡打理得乾乾淨淨,一併清除了其他人遺留的證據。
他一度懷疑,她是為了萬一他帶了其他女人回來,對方就不會因為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而吵鬧。若是真的,這樣的貼心想來有些可怕。
她從不向他要求什麼。她甚至不要求他向她要求什麼。
那麼,她究竟為了什麼留在他身邊?
思緒及此,她已然帶著他們的晚餐以及他喜愛的甜點按響了門鈴。
晚餐後,她沒有催促他讓她看畫。他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沒怎麼聊天。她很少連續兩天過來,所有的話題似乎都在昨晚用完了。又或者是他們之間的留白,並不需要用言語來填滿?他將靠在身邊的她摟進懷裡,她順勢偎了過來,就這樣靜默地坐了幾分鐘。他低頭輕吻她的鬢角,她轉過頭吻上他的唇,之後隨著他進了臥房。
她的長髮散落在早上才整理過的床單上,他貪戀地看著,忽然有一種欲泣的衝動。他把表情藏在她的髮間,沉沉地呼吸。她卻察覺了,指尖輕輕梳過他的髮稍。
「怎麼了?」
他只輕聲地應了一聲,她知道他想說沒什麼,也不多問,只是將他抱得緊了些。
然後,他才終於問出口。
「為什麼,妳什麼都不問。」
她停頓了一下,才笑了。
「因為,你也什麼都沒有問過我啊。
「再說,就算我問了,你也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第一次,從她眼中讀到一些悲傷。
「你知道嗎,人希望他人怎麼對待自己,就會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別人。」她坐起身,撿起床邊的衣物,淡然地道:「我們都在別人身上複製自己,卻忘了對方也在你身上複製自己的需求。
「我只是,把你複製到我身上的,還給你而已。」
「妳是說…」他一陣語塞。
原來他感覺到的高牆,是自己築起的。
他覺得打不進她的世界,是因為他也沒有讓她進入自己的世界。他以為自己打開了門,卻忘了自己從來沒有做出邀約。
他看著她坐在床邊的背影,忍不住伸手從背後摟住她,這才發現,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出來。
「傻瓜…」他微微鼻酸,將她摟的更緊。她的語音微弱地響著,他很努力才終於聽清。
「…我不想當你的自畫像。」她低喃:「可是,如果那是你要的…」
「妳不是。」不知道是不是毫無隔絕的她的體溫,肆無忌憚地將情緒傳達到他懷裡,他忍住不哭,卻忍不住眼角盈眶的淚。「妳不用當我的自畫像,可是,妳要讓我看看妳的色彩才行啊,笨蛋!」
她依在他懷中好一陣,才破涕笑了出來。待她終於轉過頭來時,是他許久沒有見過的狡黠神情。
「你說的喔,我就給你一點顏色瞧瞧。」
「妳想幹嘛…啊、等、等一下!妳想幹嘛啦!!…」
【C×D】創作互進會噗浪即席寫作: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