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理智告訴我應該拒絕,但情感面卻讓我點頭答應了這個提議。
篠田也覺得這樣比較好,第一是因為可以跟由依同居,第二是因為他也不覺得倉庫適合住人。我說房子裡還有其他人,不叫同居,篠田硬說兩個人同時居住在一個屋簷下,就叫做同居。小嶋在旁邊戳他的頭,要他開車幫我把行李載過去。
我想自己或許是第一個知道由依喜歡宮澤佐江的人,說不定比由依本人還早發現這件事情。
她從剛搬進去開始,宮澤的名字就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對談中。比如說他總是穿白襯衫,但不是因為喜歡,而是顧店時要穿,可是她覺得宮澤很適合那個顏色,不過海的顏色又更適合他。比如說宮澤個性很好,不管對誰都很溫柔,早上幫梅田做早餐時,總會特地泡一杯咖啡給大家。比如說宮澤被說很像含羞草,稍微一逗就會縮起來,梅田喜歡欺負他,然後總被秋元罵。
我注視著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心情的由依,卻只能笑著聆聽。
宮澤確實是一個無法讓人討厭,甚至可以說很容易被喜歡上的人。我知道他把由依當成妹妹一樣看待,我一開始甚至暗自竊喜。那個人不喜歡由依,真是太好了,直到由依的眼淚,無聲地滑過臉頰,落在我的胸口時,我才驚覺自己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過卑鄙。
明明就這麼喜歡由依,卻不願看著她得到幸福。這樣卑劣的我,或許連待在身旁,偷偷喜歡她的資格也沒有,只能站得遠遠的,凝視著她逐漸遠去。
可是由依最終還是對我伸出手,赦免了我的自私,或許我才是被她的溫柔給寵壞的人也說不定。我望著站在門前等待的由依,一時間有些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先說好久不見好,還是該說對不起才好。
由依懷裡的bis突然小小地掙扎起來,跳到我的肩上,柔軟的貓掌按在我的頭上。這隻貓是我和阿彩、菜菜一起去挑的,那時候車站正好有領養寵物的活動,牠才剛出生沒幾天,連眼睛都還沒能完全睜開,獨自趴在紙箱的角落,安靜的睡顏非常惹人憐愛。
我說,不覺得很像由依嗎?
阿彩和菜菜同時彎下腰看,一個說呆呆的樣子像,一個說眼睛彎起的弧度很像。我毫不猶豫地就決定要領養這隻貓,送給由依,還先瞞著房東帶回住所,每天餵牠喝牛奶,去獸醫院打預防針,直到bis能完全睜開眼睛時,才一起帶去送給由依。
沒想到bis似乎還記得我。
我一動也不動地讓bis玩我的頭髮,還沒來得及從再次見面的尷尬中清醒過來時,宮澤就推開門,對我們兩個笑著說。「還站在門口做什麼?快進來啊。」
房子內部的裝潢非常簡單乾淨,地板上都鋪著淺色樺木,沙發是白色的,底下還墊著羊毛地毯。外頭有一個小庭院,花架上種著一些花,我對植物不太熟悉,怎麼看都只認得一朵向日葵和據說是梅田最喜歡的含羞草。
宮澤說我跟他們一起住二樓,秋元需要念書的空間,所以他搬到書房,將客房讓給我。這個新房東非常開朗溫和,我對於自己必須麻煩他人這件事感到抱歉,他抓了抓頭,笑著說,沒關係,你是由依的朋友嘛。
今天正好是星期二,書店公休,宮澤說有一位愛熱鬧的前輩又提議要喝酒慶祝,拉著柏木和秋元一起到附近的超市買酒。我覺得這個人的個性似曾相似,卻一時間想不起來,直到三個人提著三大袋的東西回到家,我才愕然地眨了眨眼。
「梅田?」
「啊,原來是阿光啊!」她把手裡的袋子塞給身邊的男人,非常熱情地跑過來,拍了我肩頭一下。「我就想說橫山朋友的名字怎麼這麼熟,原來是你。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你還在麻里奧那裡工作嗎?」
宮澤正在替柏木拿東西,另外那個男人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由依正在找貓用的燕麥片要餵bis,貪吃的貓早就跳下我的肩膀,跑到由依腳邊趴著,一人一貓似乎都不在意這裡的動靜。
我低下頭看梅田,笑著說。「老師最近在策畫一個攝影展,妳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
「我比較想當工讀生或模特兒啦。」
那個長頭髮的男人兩手各提著一個大袋子,看起來卻一點也不費力的樣子。他將東西全都放到餐桌上,友善地對我笑了笑。「你好,我叫秋元才加,以後請多指教。對了,你也跟彩佳認識嗎?」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上次在路邊被甩了一巴掌的那個人,那次因為太暗了,沒能仔細看清楚他的長相,今天面對面地看著他,才發現他其實是個長相很端正,五官深邃,內斂沉穩的男人。我高中畢業之後就在咖啡廳打工,長期與客人相處,也學會不少察言觀色的技巧,我看著他刻意裝作毫不在意的表情,笑著回答。「我在攝影工作室當助理,梅田以前曾去工作室兼差當模特兒,所以合作過一段時間。而且我們以前住在同一棟公寓裡,算是老鄰居吧。」
「梅田前輩還真是交遊廣闊啊。」柏木對我們的談話似乎不太感興趣,繞過咖啡桌,坐到沙發最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漫不經心地補充。「而且專門認識帥哥。」
我知道這個女人是那天在公園吻了宮澤的人。她長得確實很漂亮,身材也很高挑,跟小嶋比起來也毫不遜色,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大概不會喜歡個性太過直率的女孩子吧。
梅田不以為意地坐到她身旁,笑嘻嘻地說。「可是我最喜歡的是佐江,不然我拿這些帥哥跟妳換?」
柏木對她翻了個白眼,轉開電視,沒有回答。
我在想,由依是怎麼忍受跟自己喜歡的人,還有他喜歡的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我忍不住把這些事告訴篠田時,他正在調整攝影機的角度,一邊熟練地轉著腳架,頭也不抬地說。「有什麼好想的,你不也是和自己喜歡的人,還有她喜歡的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嗎?」
我微微一愣,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喜歡由依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是如此自然,甚至不需要特地去說去想,簡直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像吃飯喝水那樣。這麼說,雖然有點誇張,可是我也已經找不出更好的表達方式。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不這麼喜歡她呢?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那麼想著。今天的攝影工作提早結束了,時間才晚上七點多,因為進入了六月梅雨季的關係,東京的天空飄下了預警似的細雨。
我沒有撐傘,一個人走在明大大道上。
獨自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如何?只要看不見跟由依有關的事情,總有一天就可以淡忘掉了吧。不要遇見留著同樣長髮的女孩子,不要遇見會穿白色長裙的女孩子,不要遇見會用關西腔說話的女孩子,甚至不要遇見會說日語的女孩子,不要遇見養貓的女孩子。
可是這種事情,未免也太過困難了吧。這麼一想,反倒覺得有種無處可逃的悲哀,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橫山由依,卻有著無數的橫山由依的影子與氣息。
街邊櫥窗倒映出我模糊的身影,難道,我要到無人島才行嗎?我這麼想著,不禁自嘲地笑了出來。
「薰,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回過神的時候,由依正站在我的身旁。她比我矮了足足一個頭,卻努力地伸長手,踮起腳尖,想要用手上的那把傘為我擋住雨勢。「下雨了也不撐傘,會感冒喔。」
由依說宮澤像海,她卻沒有想過自己才像是天空。
天空彷彿伸手可及,卻又觸碰不到,安靜地陪伴在某個人的身旁,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察覺到她,但又確確實實地活在她溫柔的環抱下,享受她給予的,拂過臉頰的輕風。所以我即使因為喜歡上由依而偶爾感到痛苦,有時候會覺得無所適從,甚至曾經有想放棄的念頭,也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一個不喜歡我,卻仍舊全心全意地,溫柔地對待我的人,我要怎麼不喜歡她?我又怎麼能夠不喜歡她。
我接過由依手裡的傘,小心翼翼地擋去那些雨滴,笑著問。「由依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這裡?」
「貓糧快沒了,我趕快先出來買,不然怕bis明天會餓肚子。」她另一隻手提著超市的袋子,裡面是一大包的貓食,看起來有點重量。我伸手想接過來,她卻把袋子藏到身後,輕輕搖頭。「薰工作一整天了,一定很累,我自己拿就好。」
「只是幫忙處理現場狀況、測光,顧相機,會累到哪裡去?」我改用左手拿傘,右手繞到她背後,強硬地搶走了那個沉重的袋子。「由依今天早上不是去實習單位面試嗎?結果如何?」
由依知道自己拗不過我,有些無奈地笑了。她伸手撩起頰邊的髮絲,塞到耳後,稍微考慮了一下才說。「應該還可以,面試的問題在學校都練習過,都是很基本的東西。不過面試官突然要求用英文自我介紹,因為沒有預料到這個題目,所以我覺得自己有點慌張,表現得不是很好。」
「只是英文自我介紹而已啊。嗯…,由依不要看我現在好像很有社會經驗的樣子,我第一次去咖啡廳面試的時候,什麼也不懂,被店長問到你對這份工作有興趣嗎,還很笨地說了當然啊,不然我幹嘛來。」
「真的嗎?」由依驚訝地轉過頭來看我。「薰真的說了這種話?」
「是啊,店長雖然微笑著,可是我都已經看到他頭上的青筋了。」傘下的空間很小,我的手臂幾乎貼著由依的肩。耳邊是她溫柔的嗓音,胸腔裡也都是她的氣息,彷彿整個世界都只剩下橫山由依而已。我有點暈眩,暗自咬了舌頭一下,讓自己可以稍微清醒點。「所以由依不用擔心,妳已經表現得很好了。」
她將視線轉回前方的人行道上,表情被雨氣暈染開來,有種難以看清的朦朧感。「薰,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雨滴在傘面上,發出悶悶的聲響。我跟由依之間太過安靜,所以連雨珠碎開的聲音也如此清晰,只要跟由依在一起,似乎所有的細節都會被放大,記得一清二楚。雨打在傘上的力道,她微濕的髮尾,白色裙擺揚起的弧度,白皙手掌上被塑膠袋提手勒出的淺淺紅痕。
然後她側過頭來看我,有些好奇地問。「你跟梅田前輩是什麼時候認識的,我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我眨了眨眼,笑著反問。「由依是自己想知道,還是幫秋元問的?」
話一說出口,由依的臉馬上就紅了,我也有點懊惱。自從我搬過來之後,這幾天由依一直裝成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只有偶爾眼神交會時會刻意避開來而已。我想她是在調適,因為不想傷害我,也不願破壞我們之間多年的友情,所以努力著要用自然的態度來面對我,可是我卻沒有意識到我們之間無法言明的尷尬,還像以前一樣對她說這種話。
我後悔地握緊傘柄,由依卻像是鬆了口氣似地,微仰起頭看著我笑。「太好了,薰還是以前那個薰。我聽阿彩說,你最近的情緒有些低落,可是又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你才好。總覺得,我好像沒有什麼立場安慰你,對於自己連這點幫助都做不到這件事情,一直非常懊惱,想著想著,就連自己也一不小心,就跌進了自我厭惡的漩渦裡了」
我沒料到由依會這麼說,也沒有想到她這幾日隱約的煩燥和小心翼翼都是因為我的關係。心情有點複雜,但是看著由依認真的側臉,我卻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不用擔心,我只是因為爸爸前陣子又開始提起要我回家,重考大學的事情,剛好又沒有住的地方,有點煩躁罷了。至於其他的事情,妳可以當成我在開玩笑。」
「不行。」由依想也不想地就拒絕了我試探性的提議,讓我對她激烈的反應有些詫異。「以前是我不知道,所以才總是以為薰在開玩笑。但是薰都已經這麼說了,我怎麼能夠當成是玩笑話呢。」
由依的語氣太過認真,反而讓我有些臉紅,莫名地害臊了起來。
她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只是轉過頭來,凝視著我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對不起,我現在沒有辦法好好地回應薰的心意。可是你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而且我也不願意讓你覺得我只是在別的地方受傷了,才回過頭來向薰尋求慰藉。所以,如果薰願意的話,可以再給我一段時間,讓我想清楚之後再答覆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