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星期公休的那天,才加帶了女朋友回家。
那個時候,梅田正在客廳替我算塔羅牌。她坐在L型沙發的轉角位置,而我坐在她腳邊,身下是梅田帶來的白色羊毛地毯,往後仰靠著沙發邊沿,偏著頭看她。因為才加的女朋友要來,所以她今天也難得地改穿寬鬆的運動褲,而不是短到讓人眼花撩亂的小熱褲,上半身是非常普通的T恤。她優雅翹起腳,端著一杯咖啡,一邊翻開了手上的塔羅牌。
關於梅田的穿著問題,我也曾經含蓄地暗示她還是穿多一點比較好吧,卻被笑嘻嘻地回了,為什麼,明明就很熱。才加更三番兩次地告誡她,雖然我們兩個都不在意,但是身為女孩子還是要懂得保護自己吧,穿這麼少在男生面前走來走去可是不行的。結果梅田捂著耳朵,一邊大喊肌肉男你好煩啊,一邊咚咚咚地跑回房間。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果然就像梅田常說的,動物需要訓練,人類需要調教的道理是一樣的。
「正位的吊人啊,好糟!無法再忍受、得不到回報、陷入困境中的愛情。佐江,前女友是個很沒耐性又自私的人吧?」梅田推了推粗框眼鏡,好像真的很專業的樣子。
「咦?可能、有這麼一點吧。」
「為了更準確地測出佐江的愛情運,把手伸出來吧。」
我毫不懷疑地伸出左手,佩服地看著她。「妳連手相都會看啊?」
「看雜誌學的啊。」梅田抓住了我的手掌,認真地研究著。「你的生命線好長,智慧線好短喔。」
梅田的手很冰,指尖劃過掌心的紋路時,我癢得忍不住縮起脖子。雖然總覺得在雜誌上學的大概不怎麼樣,而且評語聽起來也不怎麼令人開心,但她看起來很有自信,所以我還是乖乖地沒有把手收回來,還非常配合地問。「那感情線呢?」
「嗯…,你掌紋裡有一條魚喔。」
「魚?」我這才有了一點興趣,稍微探過頭去。「哪裡?」
才加去接女朋友,正巧開門進來,看到我們兩個的姿勢,微微一愣,挑起眉說。「梅田,妳怎麼又在吃佐江的豆腐?佐江,你也是,不要這麼笨,老是那個神棍被騙。」
「我是在幫他看手相耶!」梅田推開我的手,轉過頭去看著那對情侶,眨了眨眼,不確定地問。「啊,妳是,松井…玲奈?」
「梅田前輩,好久不見了。」站在才加身旁的女孩子大約160上下,身材纖細,肌膚白皙,簡直就像是長年沒有曬過太陽似的蒼白。她穿著典雅的白色長裙,直順的黑髮自然地垂在胸前,非常有禮貌地對我們點頭微笑。「這位就是宮澤先生吧?您好,才加平時受您照顧了,我是松井玲奈,才加的女朋友。」
啊,這就是那個完美得像是電視機裡的人的女朋友吧。我抓了抓頭髮,露出自認最開朗的笑容。「妳好啊,歡迎常來玩。」
當我這麼說完之後,才加在女朋友看不到的位置瞪了我一眼,身旁的梅田也用塗著漂亮指甲油的腳踢了我一下,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講錯話。「那個,松井小姐跟梅田認識啊?」
「是的,我目前就讀於明治大學文學系,不過也有修商學系的課,所以見過梅田前輩幾次。」
才加沒有很在意我們的談話,他安靜地站在松井的身後,視線越過我的肩,穿透了落地窗,落在梅田前幾天跟他一起去花店買回來的向日葵。才加的表情說不上好,卻也稱不上不好,又不是我之前說的那種灰色感,而是帶著一種疲倦,像是在忍耐什麼的感覺。
我猜想他們在來的路上或許又因為租房子的事情而起爭執,笑著提議。「那個,松井小姐要不要晚上留下一起吃飯?讓才加帶你稍微逛一下吧,我跟梅田正好要去做菜,大概半小時就可以吃了。」
「怎麼可以麻煩梅田前輩你們呢。」松井非常得體地輕輕搖了搖頭。啊,連搖頭的角度都這麼完美,聽說她的家境也不錯,感覺確實很像出生在優渥家庭裡的千金小姐呢。「不如讓我跟梅田前輩一起做晚餐,宮澤先生就跟才加好好休息一下吧。」
「叫我佐江就好了啦。」
身旁的梅田小聲地唸著為什麼每個選項都有我的名字。我拉了拉她的褲管,她半歪著身體,往我的方向靠過來,我只要稍微抬起頭就可以靠到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幫忙一下嘛,讓他們倆獨處一下,我包妳一星期的早餐,還有咖啡。」
「可是你看不出來肌肉男的表情很微妙嗎,搞不好才剛吵過架耶。」
「就是這樣才要讓他們獨處嘛!」我看著微微挑眉的梅田,咬著牙,加重籌碼。「好啦,一個月,拜託。」
省下一個月早餐費的梅田這才笑得連眼睛都彎起來,順手拍了拍我的頭頂。「松井,你就放心交給我們吧,佐江的手藝可是很好的喔。而且,他最喜歡做菜了,不讓他做菜還會生氣喔。」
「對對。」我拍掉她放在我頭上的手。「我超愛做菜的。」
「那就麻煩梅田前輩和宮澤先生了。」松井很善解人意,或許是也察覺到我們的意圖,友善地笑了。
才加無奈地看了一搭一唱的我們一眼,沒有生氣的感覺,也沒有反對的意思,順手接過女朋友手上的提包,淡淡地說了句。「那我們先去樓上看看。」
松井很有禮貌地先對我們微微鞠躬,還不忘說打擾了,然後跟在才加身後,兩個人一起走上了樓梯。
我一邊從冰箱裡把早就洗好的菜拿出來,一邊悄悄地探出頭,偷看那兩人消失在樓梯轉角的背影。其實高大俊帥的才加和溫柔秀氣的松井滿配的嘛,如果不是才加喝醉時提過那些話,我大概會覺得這對情侶真是太完美了,而且還是一畢業就會馬上結婚,生一對漂亮的孩子,家庭非常幸福美滿的那種。
「快來幫忙切菜,切絲啊。」梅田抓著我的手腕把我拉回廚房裡,沒好氣地把菜刀塞進我手上。「而且人都走了還看什麼,你該不會喜歡松井那一型的吧?」
我脹紅了臉,忘記手上還拿著東西,手一滑,菜刀就撞在砧板上,發出咯地一聲。梅田本來正把手伸到頸後,抓著自己的頭髮,打算用手上的髮圈束起來,因為被嚇了一跳,頭髮又整個散開來,披在瘦弱的肩頭上。
梅田卻沒有先整理自己散亂的長髮,而是抓著我的手,來回檢查。「你沒切到手吧?」
「沒有沒有。」
「你怎麼這麼容易害羞。」梅田這才鬆開我的手,熟練地將頭髮綁成馬尾,然後把不太需要調理的食材挑出來,加上蔥蒜等香料,做成涼拌料理。她用長筷拌攪著玻璃碗裡的材料,一邊用眼神示意我切菜。「你真的很像含羞草耶,碰一下就縮起來,碰一下就縮起來。這樣不行,雖然現在很多女生喜歡草食男,可是像你這種草食到已經進化為草履蟲的男人可是會被欺負的。對了,聽說你前女友也欺負了你兩年,兩年耶,超浪費青春。」
聽到有人提起麗奈,我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而且草履蟲是什麼?變成草履蟲是進化嗎?「是小優那傢伙跟妳說的?」
梅田毫不在意我的咬牙切齒,把拌好的料理盛盤,擺到餐桌上。「小優也是擔心你。他說你個性太好,又沒有脾氣,怕你這輩子都是處男,幸好念短大時交了一個女朋友,沒想到卻是個女暴君。」
「我才不需要那傢伙來關心我的性生活勒!他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就好了!」我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說了多粗俗的話,感覺連耳朵都開始燙了起來。「對、對不起…」
「不用害羞,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嘛。」梅田還是一點也不以為意的樣子,把平底鍋放到灶爐上,加了點橄欖油,開始熱鍋。「這是很正常的生理需求,況且男人跟女人偶爾交流一下彼此的感想,才可以促進和諧度。不要用這種天真無辜的表情看著我啦,我是說真的,男人跟女人的生理構造不一樣,當然感覺也不一樣吧,所以適當地交流與討論呢,才可以讓對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下次才能夠有改進的空間。算了,不說了,你的臉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殘害無知幼童。」
我把切好的菜先移到乾淨的盤子上,然後開始動手處理生肉。「沒有,我很認真在聽啊。」
「佐江,你該不會沒有跟女朋友做過吧?」
「有是有啦。」明明房子裡面有開空調,而且又是開放式的中島廚房,應該不會覺得熱才對,我卻覺得背後的布料已經整個濕透,黏在背脊上,自己簡直像是剛從河裡撈起來的一般。「可是麗奈不喜歡討論這種事情。」
「難怪你們會分手。」梅田停下了動作,笑瞇瞇地把鏟子遞過來,就開始準備洗手。我收到她的暗示,非常認命地接手了大廚的工作,先丟香料和醬料爆香,然後再把食材丟進鍋子裡一起拌炒。
「不要放鹽喔,這道菜用醬油調味就好了。」閒下來的梅田則從冰箱拿了一罐啤酒,拉開扣環,靠在冰箱門上,一副梅田老師的姿態說著。「佐江,我告訴你喔。不管是什麼樣的關係,溝通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從人生觀到價值觀到性愛觀,你不要又臉紅啦,我正在說正經事耶。反正無論什麼事情都是需要溝通的,雖然語言也可能會造成誤會,但是願意和對方說,總是比什麼都不說好啊。你們男人,別以為不說話對方就能理解你,有時候是會覺得默默做很感動啦,但是你以為自己在打棒球啊?我又不是投手,幹嘛每次都要對我比暗號?我雖然也很想理解你,但總是會有漏接的時候啊。」
「那如果對方不喜歡討論呢?」
「那你就要從投手丘走下來,跟捕手當面溝通啊。」梅田一邊說話一邊喝啤酒,幾乎喝掉了一整罐,才心滿意足地說。「對了,佐江,我已經替你找到兩個房客了喔。兩個都是我系上的後輩,而且都長得很可愛。你們都是固定星期二公休對吧?我請她們星期二搬進來好了。」
不愧是小優介紹來的好友,果然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很相似的,我想。小優對於女孩子的事異常積極,梅田對於錢的事情異常積極,如果她和才加一起去市場或超市買菜,大概會一個猛按計算機,一個埋頭搶特價的菜吧。
我想像著那個畫面,忍不住笑了出來。
梅田發現我在悶笑,疑惑地看了過來。我立刻止住笑意,非常熱心地說。「好,那我就拜託才加一起幫忙搬東西,行李會很多嗎?」
「一個會一個不會。」
應該是養貓的人東西比較多吧,我也沒有想追問的意思,笑著點了點頭。才加這時候也跟松井一起從二樓下來了,表情明顯比剛才好很多,但是整個人仍舊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好像是陷在什麼裡面,拼命地揮舞著手腳掙扎,最後還是沉下去的模樣。這麼想或許對松井小姐非常失禮,可是在我眼中看到的才加,確實就是這個樣子。我有些無奈,知道自己也不是能擔任救世主的角色,認命地將碗筷排好,對那兩人笑著說。「你們來的剛好,可以吃飯了。」
梅田的後輩搬進來的那天,東京下起了突如其來的大雨。
我坐在地毯上,看著從屋簷滴落的水珠,忍不住感到慶幸。還好那兩個人的行李在上一秒已經全都搬進玄關裡。所有人都坐在客廳裡,才加正非常盡職地向她們講解先前列出的生活公約,梅田怕他嚇到自己可愛的後輩,就特地坐過去一起討論。
客廳裡這組L型沙發是前陣子剛換的,就人數上勉強還算剛好。
才加與梅田並肩坐在背對玄關的那一邊,偶爾因為有些分工分配不合理而起了小爭執。其中一個用關西腔說話,外表文靜秀氣,總是偏著頭,微微笑著的女孩子抱著一隻白色虎斑貓,坐在梅田身旁,靠近沙發轉角的位置。另一個似乎不太喜歡動物,特地閃得遠遠的,坐到離我最近的角落。
這個女孩子就是行李最多的那個,也是三個人之中身材最高挑的,大概有165上下吧。留著一頭很漂亮的黑色長直髮,皮膚很白,臉也很漂亮,不過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聽著才加他們說話的樣子,有點可怕就是了。
或許是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她有些無聊地看著客廳的擺飾,最後將視線落在我身上,用細膩卻非常淡然的語氣問。「你為什麼要坐在地上?」
「啊,因為這個地毯的毛很舒服啊。」
她突然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可是我卻覺得她並不是因為覺得有趣才笑的,更多的是一種『你白痴嗎』的嘲笑感,然後她翹起腿,手肘靠在膝蓋上,用手掌撐著下巴,嘴角勾起一種要笑不笑的弧度,用聽起來很溫柔,可是配上表情就一點也不溫柔的語氣說。「傳說中的房東先生你好,我叫柏木由紀,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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