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眼間,跟玲奈分開已經半年多了。
櫻花紛飛時,我對她說了分手。她哭著怪我,失控地砸碎了我和彩佳最喜歡的向日葵。梅雨來臨時,她來找我,說想要繼續跟我當朋友,雖然沒有辦法以情人的身分走下去,但她仍舊不想失去我。楓葉轉紅時,我們已經能夠在網路上互相問候彼此近況,我告訴她,我去剪了頭髮。
玲奈問為什麼?
我避重就輕地說,想改變一下造型。
她沒有追問,只是給了一個笑臉符號,說這樣很好啊。
我是趁著下午的時間去剪的,剪完後就直接去書店交班。佐江正跟出版商的人談完進書數量的問題,看到我的新造型,一手還拿著話筒,表情微妙,讓我有些尷尬。那間理髮店是光宗介紹的,造型師聽說我想把頭髮剪短時,看著我留了兩三年的長髮,感覺有些惋惜,不斷地問我確定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是,心裡卻有點不捨。
留起長髮的契機很簡單,只是剛上大學那年想改變髮型,久了之後,也就習慣了,覺得長髮不需要特別處理,反而比短髮更好整理,乾脆就不剪,繼續留長。
大四那年要準備司法考的面試,本來想剪短,卻正巧受邀替戲劇社演了一齣舞台劇,跟我合作的女主角是柏木,內容是常見的吸血鬼愛上少女的故事,編劇是北原和玲奈。我當時在戲中的角色設定是長髮,一邊要綁黑人辮,我不想戴不自然的假髮,乾脆就不動,繼續留著長髮。
玲奈也很喜歡,總是半開玩笑地說,別人留長髮感覺很浪蕩、頹廢,我卻看起來像是戰國武將一樣威風凜凜。
我說她偏心,她就彎著眼笑不說話。
或許這麼說很不恰當,但我與玲奈確實有過快樂,我甚至一度以為我們會就這樣下去,會相偕著,走過接下來的人生。可是當現實與理想開始碰撞之後,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尖銳矛盾才逐漸浮上檯面,我們開始像是在淺灘行駛的船,不斷地觸礁,傷痕累累,最終沉入暗不見底的海裡。
後頸有點涼,感覺肩膀也輕了不少,不知道是因為剪了頭髮還是終於放下了一些什麼的關係。佐江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以我為圓心,不斷地繞著圈打量,摸著下巴說。「雖然不太習慣啦,可是看起來還不錯,還滿有阿部寬的感覺。」
我皺了皺眉,問他。「阿部寬?我的髮線有這麼高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佐江抓了抓頭,有點苦惱的模樣。「他在HERO裡不是有演過檢察官嗎?感覺以後才加穿起西裝,就很有那樣的氣勢啊。如果要找個年輕點的例子,要說很像SP特勤型男裡的岡田准一也可以。」
佐江是個很有趣的人,他總是能夠讓氣氛變得輕鬆,就某種層面上來說,還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技能。我忍不住伸手摩娑著後頸,無奈地笑著說。「我不是在糾結我像誰的問題…」
「那就是髮量的問題囉?」佐江一臉恍然大悟地說著。「那你不用擔心啦,你的頭髮很多啊。而且彩佳上次說她不介意男人禿頭,反正十個禿頭裡有九個是有錢人。」
聽他提起彩佳的名字,我的心臟突然快了一拍。從那日之後,我和彩佳一起在流沙裡,越陷越深,進退不得。但是我不願意將我們兩個的問題,變成別人的負擔,也不想給彩佳壓力,所以一直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小心翼翼地不讓他人發現我內心的焦躁不安。
我笑了笑,也不追問他這時候提起彩佳的原因,只是順著話問。「你們怎麼會聊到這個,是誰有禿頭的危機嗎?」
佐江仔細地看過我的新髮型之後,很快地就失去興趣,回到原來的位置,像隻納涼的大狗一樣趴在櫃檯上。「好像是上次由紀看了一個醫學節目,裡面在討論禿頭的前兆。然後她就跟說我以後禿頭的話,也沒差,反正她不是很在意外表。彩佳就說禿頭才好啊,禿頭才有錢。」
我想著彩佳說這些話的表情,嘴角不自覺地微揚。「的確很像她會說的話。」
佐江說她真的很愛錢,因為公司不禁止兼職,所以最近還拜託光宗替她接了幾個模特兒的工作。我一邊仔細地聽著彩佳的近況,一邊走進休息室放好東西,穿好圍裙,無奈地看著被堆在一旁,還沒來得及上架的新書。
「佐江,這些書昨天晚上就送來了,你怎麼拖到下午才上架?萬一有客人早上就來問呢?」
他仍舊趴在櫃檯上,側著頭看我。「才加,你不覺得你以前也講過一樣的話嗎?」
佐江這麼一說,我才覺得剛才的對話確實有些似曾相似。我到這個書店來面試,為了從玲奈帶來的巨大壓力中喘口氣,而堅持搬進那間房子,彷彿還只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而已,沒想到居然都已經過這麼久了。如果我那時就預料到,會演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面,還會選擇要搬過去嗎?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秋元才加不是個喜歡後悔,也不是個願意讓自己後悔的人,更何況,遇見彩佳對我而言也不是需要懊悔的事情。就算她過不去自己那一關,我們就這麼形同陌路了,我還是會慶幸我的人生中曾經出現過一個這樣的女孩子。
下午四點多,柏木通常這個時候就已經下課,會特地繞到書店來,跟佐江一起去吃晚餐。不過我依稀記得她今天好像說要去公司一趟,六點多才能回來,也難怪佐江會一臉無聊地趴在那裡。想起這兩個人,我就覺得有趣,明明柏木一開始這麼討厭佐江,最後居然變成了這種關係。
不過轉念一想,我和彩佳一開始不也很不對盤嗎?
我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身為女孩子的自覺,又仗著佐江人好,總是從各方面占他便宜。她覺得我囉嗦,總是像經紀人一樣地保護著佐江,每次我一想念她,她就咚咚咚地跑上樓梯,讓我不得不在樓梯口對她大喊,要她走路別這麼大聲。
那個時候的我,又怎麼會想到我跟彩佳現在的處境呢。我想著這陣子的事情,忍不住想苦笑。佐江似乎察覺到我的心情突然沉了下去,側過頭,輕聲地開口問。「才加,你跟彩佳最近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
佐江難得地對我翻白眼,大概是跟柏木在一起久了,有些習慣也會互相傳染了吧。他爬起身,一手撐在櫃檯上,托著下巴,眼也不眨地望著我。「就是你跟彩佳啊,和好了嗎?」
「佐江,要和好的前提,是有吵架。可是我沒有跟她吵架,要怎麼和好?」
「可是你們的氣氛一直很奇怪啊。」佐江歪著頭,非常認真地說著。他是一個很奇妙的人,在某些時候總會特別敏銳,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個性,還真會以為這傢伙平常都在扮豬吃老虎。「你們不是互相喜歡嗎?而且你也跟松井分手一段時間了,我還以為你們會在一起耶,結果卻變得這麼尷尬。可是由紀又說不要管這些事情…」
「佐江。」我忍不住打斷了他。「你應該聽女朋友的話才對。」
他哀怨地垮下臉,不依不饒地問。「那你到底為什麼沒有跟彩佳在一起?」
柏木還沒跟佐江交往時,我曾經對她說單純的人最不好相處,也最好相處。佐江就是這樣,思維非常一直線,他如果想對你好,就會堅持地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比如說像現在,他認為我跟彩佳應該在一起,這樣對我們雙方都好,就會一直堅持地說下去。
我知道今天如果不跟他說清楚,這個人就不會善罷甘休。於是嘆了一口氣,才低聲提醒。「我跟玲奈也才分手半年多,現在還不是時候…」
「會嗎?」佐江疑惑地眨了眨眼。「我也是跟麗奈分手不到半年,就跟由紀在一起了啊。」
我對他這種孩子似的問答遊戲感到哭笑不得,其實也有些羨慕他直來直往的性格。如果我和彩佳其中一個人,能夠稍微有佐江一點點的直率,是不是就可以輕鬆一點呢?我笑了笑,語氣溫和地對佐江解釋。「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她啊,所以才能夠這麼輕鬆地看待過去的感情。」
「可是我覺得這種事情,跟時間長短沒有關係。」佐江因為我的話而皺了皺眉,稍微思考過後,才用異常認真的表情對我說。「你也不喜歡松井了,不是嗎?即使過去曾經喜歡過,但是現在就是不喜歡了,那為什麼還要顧慮這麼多?才加,你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優柔寡斷的人。」
是啊,我也在想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種瞻前顧後的人了。
或許是太過在意彩佳了吧。我對她的感覺,與跟玲奈在一起時有很大的不同。我喜歡玲奈溫柔的個性,我喜歡玲奈清秀的臉龐,我喜歡玲奈偶爾的不服輸,我喜歡玲奈細心的關懷,但也就僅僅只是喜歡而已。我就算再怎麼喜歡她,卻也一直無法將自己的所有攤在她面前,有種會被窺視到什麼的恐懼感,讓我下意識地保持了一點自我的空間。
可是彩佳不同,我們的相處像是朋友,可以互相聊一些八卦瑣事,卻不必顧忌太多。又像是家人,會在對方高興時互相分享,也能在對方難受時陪在他身旁。就算這種相處已經近似於親情和友情,但我還是會對她怦然心動,會在她對我說你不是一個人的時候,忘記了呼吸,會在我隔著窗與她四目交接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醉。
我在彩佳面前,想把所有都給她,也想得到她的所有。
這種心情到底是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光是用喜歡這個詞似乎不夠,但我又不想說愛這麼沉重的字,大概只能說,梅田彩佳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吧。
回到家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各自回房了。橫山抱著貓,坐在客廳看電視,一聽到開門聲,就轉過頭來。她看到我下午才剪的頭髮,也微微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笑著說。「這個新髮型,非常適合前輩喔。」
傍晚柏木來店裡找佐江時看到,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新造型還真適合當檢察官,然後就開始喊肚子餓,拉著佐江一起去吃晚餐。所以剪完頭髮後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讚,我有些不自在,又對冰涼的後頸感到很沒安全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笑著問。「妳怎麼還沒回房?」
「沒有事情做,覺得有點無聊,乾脆來看看電視啊。」
電視機正播映著無聊的綜藝節目,橫山不是個會喜歡看這種節目的人,我對她笑了笑,隨手將外套和鑰匙先放在咖啡桌上,走到廚房裡,打開冰箱。「妳在等光宗嗎?」
橫山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把電視機關掉,輕輕地摸著貓的耳朵。「我是要等著跟前輩說,梅田前輩今天很早就回來了,所以你不需要特地留在客廳等她。」
我剛從冰箱裡拿出一罐礦泉水轉開,正要喝,一聽到她這麼說,停下動作,苦笑著說。「自從光宗搬來之後,橫山好像越來越懂得挖苦人了。」
這個溫柔的女孩子喜歡佐江,這件事情我很早就發現了。那時候佐江跟柏木的感情很好,讓橫山的情緒顯得有些低落,我很欣賞這位後輩,不忍心看她難受,還曾經苦惱地問彩佳該怎麼辦,彩佳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說只能順其自然啊,不然還能怎麼辦,難道你想幫忙撮合?我說這種事情又不是我們可以幫得上忙的,彩佳拍了我的手臂一下,無奈地說既然你都知道,那還煩惱什麼。
後來佐江還是和柏木在一起了,我很擔心橫山的狀況,幸好光宗來了,才讓她的心情一點一點地好起來。光宗對橫山很好,而且也是個很有想法,一旦認定了什麼事情就不會輕易動搖的人,我覺得他跟橫山很適合。可是我沒有對橫山說過任何類似的話,畢竟感情的事情,別人怎麼說都沒有用,不喜歡還是不喜歡。
不過看他們兩個人最近的氛圍,大概走向還是不錯的吧。我漫不經心地想著別人的事情,一邊又對明明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還煩惱到別人身上的自己感到無奈。
橫山對我的反擊不以為意,偏著頭,溫柔地笑著。「我只是在說實話而已啊。」
我沒有想針對這個話題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隨口問,彩佳什麼時候回來的?
橫山想了想,說是大概是晚上七點多,是公司的男同事開車送她回家的。我覺得自己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卻不想讓橫山發現什麼,只好仰頭灌了一大口水,若無其事地說。「是喔,她在新公司似乎適應得不錯。」
對方沒有回話,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事情的樣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起來。她懷裡的貓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尾巴軟軟地垂下,舒服地瞇起眼。橫山輕輕地笑著,安撫似地摸著貓柔軟的短毛,笑著說。「我有一些話,一直都很想跟前輩說,前輩願意聽嗎?」
「嗯,妳說吧。」
客廳的燈很明亮,讓橫山的臉龐顯得更加白皙。她彎起眼,凝視著我,烏黑深邃的眼睛好像看透了什麼,然後她輕笑著,像是怕驚醒貓一般放低了音量,低聲說。「如果兩個人明明坐在同一條船上,卻拼命往反方向划的話,那麼,船可是永遠都不會前進的喔。前輩,難道你想要就一直這樣停在原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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