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書桌前掛著一個御守,上面寫著合格祈願,另一邊則是太宰府天滿宮。
我握在手裡,想像著彩佳去太宰府天滿宮買下這個御守,趁著我還沒回家時,偷偷地打開我的房門,放在書桌上時的模樣,覺得掌心有些微熱。
彩佳很喜歡坐在簷廊上,我也是。她買了各式各樣的種子回來家裡種,但通常都是她負責在旁邊念著要注意什麼,然後由我來動手。她買了含羞草、薔薇、向日葵、扶桑花、紫羅蘭,甚至還想要在家裡種曼珠沙華,被我笑著敲頭,說未免也太不吉利了。
庭院裡那棵樹齡超過三十幾年的大樹下,原本有狗屋,她對佐江撒嬌,硬是讓他把狗屋拆掉了,在最粗壯的那根樹幹上綁了一個鞦韆。我笑她幼稚,而且那根本無法負擔她的重量,只能當裝飾。彩佳氣呼呼地說我嘲笑她胖,要證明自己沒有那麼重,惱怒地坐到鞦韆上,才晃沒幾下,麻繩果然就斷開了。她砰地一聲跌在地上,佐江被嚇得不知所措,我哭笑不得地望著她跌坐在地的可憐模樣,嘆了口氣,還是趕快去將她拉起來,問她有沒有受傷。
修復好的鞦韆後來變成橫山的貓專用。Bis是隻很神奇的貓,明明是男生,卻從不親近橫山以外的女孩子,不過很喜歡佐江、光宗和我。彩佳有一次看到牠坐在鞦韆上,很可愛的模樣,想去逗牠,手不小心被抓傷了。傷痕很淺,可是我看著她白皙手臂上一條條的血色,心裡異常煩躁,抓著bis的後頸把牠拎起來,板起臉瞪牠。
牠馬上就露出無辜的模樣,眨著一雙圓潤的大眼看我。彩佳心軟了,笑著拉我的衣角,說沒關係啦,又不痛,幹嘛跟牠計較。
從那次之後,bis和彩佳的關係就好了起來,也開始願意讓她摸自己的尾巴。我有時候會想,梅田彩佳還真是個奇特的人,她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能夠讓身旁的人圍著她打轉,不自覺地喜歡上她,連雄性動物也不放過。
其實我偶爾也會懷疑,自己對彩佳是不是一時的迷戀。
她與玲奈完全是不同的類型。從外表上來看就顯而易見,她成熟艷麗,玲奈清純典雅,彩佳活潑開朗,好像什麼事情都難不倒她,但其實是很容易不安,患得患失的人。玲奈柔弱文靜,感覺非常需要別人的細心呵護,但內心卻非常強韌獨立。
人怎麼可以喜歡上完全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呢?
小優聽了我的疑問,非常受不了地說,有什麼好驚訝的,這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不如想像中這麼簡單,那麼理所當然。你看我常常跟不同類型的女孩子約會,而且都是身材火辣的御姊,最後還不是喜歡上一個只會吃的白痴。
我叫他別這樣說敦子,小優不給面子地對我翻了一個白眼。
他說之前介紹彩佳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其實是想撮合她跟佐江。因為她老是跟小優說想找一個犬系的男人嫁,佐江那時候剛好又跟麗奈分手,覺得這兩個人好像滿合適的,就試試看囉,誰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不如想像中這麼簡單,那麼理所當然,尤其是你想的。我把小優剛才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他,他又哇哇叫了起來,說幹嘛這樣,我怎麼說也算是你和彩佳的介紹人吧。
我懶得理他,低笑著說白痴。
小優裝作沒聽到,兩腳翹起,橫在桌面上,一邊吃著敦子買回來放的小蛋糕,一邊抬起手,不讓旁邊的狗舔到他的蛋糕。「不過這樣也不錯啦,其實你跟彩佳很適合啊,一個是愛逞強的笨蛋,一個是愛說教的笨蛋。」
彩佳愛逞強嗎?不,其實我不這麼認為,她只是對別人沒有安全感,所以沒有辦法安心地依賴他人而已。對彩佳來說,如果不是靠著自己的雙手得到的,就會有種隨時都會失去的感覺。偶爾也會覺得她如果願意多依靠別人一點,或許很多事情就能輕鬆許多,比如說,把這些責任全都推到我身上,把我跟玲奈的結束當成是我的自私,這樣她也就不會陷入那樣的內疚中。可是如果她會這麼做,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梅田彩佳了。
彩佳就是這麼一個有點倔強,有點鑽牛角尖,又太過聰明的傻女人。
敦子養了很多貓狗,在我們兩個的腳邊繞來繞去,小優被鬧得有點煩,就小力地踢了踢狗的肚子,那隻狗哀怨地嗚了一下,卻仍是堅持黏在他旁邊。人跟動物有時候很像,明知道這個人不喜歡自己,或是有些事情不能做,卻還是怎麼也不願放棄。
我把狗抱了起來,放在膝上,輕輕地抓牠的耳朵。「彩佳她只是有點固執而已,可是我覺得這樣很好。一個人能夠擁有自己的想法,並且堅持到底,沒有什麼不好的。」
「所以我才說你們兩個適合嘛,一般男人哪會這樣想。」小優為了閃躲撲上來的狗,吃得滿嘴都是奶油,他家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必太顧慮形象,就隨手拿衛生紙擦了擦,就繼續說。「就連佐江性格這麼溫和的人也是,雖然我們都覺得他女朋友是個生活白痴,什麼都不會,都要佐江幫她弄,不過那傢伙好像很樂在其中。啊,可是這當然是跟他本身是被虐體質有點關係。你不覺得如果一個女人太過獨立的話,就很像鰻魚嗎?」
「鰻魚?」
「滑不溜丟的感覺,才剛握在手心裡,咻一下地又滑掉了。」
我皺了皺眉,不太高興地說。「不要對女孩子用這種奇怪的比喻。」
小優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不滿,不過就算察覺到了大概也不會理會,只是把盤子上的最後一口蛋糕吃掉,對在旁邊虎視眈眈的小狗們咧開嘴笑。「本來就是嘛,彩佳就是這樣的人,抓得越緊就越容易趁著空檔逃開。不過還是有很多人這麼不識相,一有機會就急著把手合攏,卻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在找縫隙準備要鑽走了啊。像才加這樣的個性,才可以成為鰻魚漁夫喔。」
我微微一愣,卻不是為他莫名其妙的比喻,而是他說的那句很多人。我知道彩佳很受歡迎,光宗隱約地提過她以前交往過一個非常優秀的男朋友,在福岡開咖啡廳,還在等著彩佳回心轉意。她的新公司有一個長相斯文的男人,時常開著車來接她上班,我總是刻意避開她的上班時間,站在二樓,看著房車消失在街角,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以做什麼。
我不想逼彩佳,她在這段感情中,從一開始就站在懸崖邊緣,立於最不公平的位置,我又怎麼能夠對她施加壓力呢。我看著正在威脅狗說要餵牠們巧克力的小優,苦笑著說。「我沒有在對她耍手段。而且彩佳是她自己的,不是誰的,我喜歡她,應該希望她能夠快樂,就算不是在我的身旁,那也無所謂。」
小優說你還真是聖人啊。
我說我不是,每次看著她坐上別的男人的車,我就忌妒到發狂,想衝上前將她從車上扯下來,把她綁在我身邊,哪裡都去不了。可是,我捨不得,不想讓彩佳為了我的自私而被束縛住。
說完之後,我自己也有點嚇到。以前和玲奈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這麼強烈的情緒,可是我對彩佳的佔有欲,卻大到連我自己都覺得害怕,不可置信。小優卻毫不意外地笑了笑,調侃說這可是犯罪的喔,不過如果你真的這麼做,彩佳會很高興也說不定,畢竟每個女人的內心都藏著一個M嘛。可是才加,我之前喜歡上敦子的時候,你不是鼓勵我說既然喜歡就該好好把握,就算失敗了也沒關係,至少別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嗎?現在自己遇到了,怎麼就變得這麼畏首畏尾,真不像你。
我沒有辦法反駁,只好無奈地笑了笑。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抬頭看看三樓的燈有沒有亮著。面對街道的兩扇窗戶,右邊是橫山的房間,左邊是彩佳的。她早上醒來,總是會習慣先拉開窗簾,看著起了薄霧的巷弄發呆。我晨跑回來的時候,常會看到她只穿著一件小背心,站在窗邊,有時候還會毫無形象地伸了個懶腰。我常對她說不要穿這麼少拉開窗簾,會被路人看到,這樣不好。彩加總是理直氣壯地說這麼早,哪有人,只有你會看到,你又沒差,反正每天都在看。
三樓的燈沒有亮,彩佳房間的窗簾是放下的,我不禁皺起眉,對彩佳的晚歸有些擔憂。
客廳裡只有光宗一個人在,他不知道正跟誰講電話,表情有些凝重。我不想打擾他,把從小優家裡拿回來的蛋糕冰到冰箱裡,就準備要上樓,光宗卻用肩膀夾著手機,對我比了個手勢,我看得不是很懂,但大概就是示意要我留下,等他講完電話的意思。
他很迅速地結束了對話,隨手將手機塞進長褲的口袋裡,笑著說。「梅田家裡有點事情,下午回福岡了。」
「跟她父親的事情有關嗎?」
「嗯。」光宗的神情有些疲倦,似乎也是剛下班的樣子,身上帶著一股煙味。他微微彎起眼笑,那弧度跟橫山有點相似,這兩個人認識這麼久,到底是誰影響誰其實也很難判斷。他望著我,帶著一點試探性的語氣開口。「聽由依說,梅田離開的時候,情緒好像有點不太穩定。剛才是她打給我,說可能會在福岡多待幾天,請我替她轉告大家。」
我不太確定自己的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不過光宗眼底的笑意卻又更深了幾分,甚至有點意味深長的感覺。「梅田她…,我跟梅田認識好幾年了,可是從來沒有聽過她這麼脆弱、疲倦的語氣,總覺得有點擔心呢。」
父母親分開的事情,對彩佳的影響非常大。她的個性本來就很倔強,在那之後,對周遭的人事物又更加沒有安全感,無法信任,不願意讓別人窺見她軟弱的一面。我忍不住揪起眉頭,卻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做些什麼。
光宗注視著我的臉,突然輕聲地笑了出來,將一張便條紙塞進我手裡,神秘兮兮地說。「希望你不要讓梅田回來之後,臭罵我一頓又跟我翻臉。」
上面寫著一串福岡市的地址,還有早上十點,大濠公園星巴克。
我從來都不覺得秋元才加是個衝動的人。從小開始,我就告訴自己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認定沒有第二次機會,審慎地做出選擇。當初要跟玲奈交往時也是,我告訴自己,如果要在一起,就不要輕易放開對方的手,除非雙方都已經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做出分手的決定時,我也再三告誡自己,一但這麼做了,就絕對不能回頭,就算她日後能夠諒解我,我也不能原諒曾經這樣傷害過她的自己。我不願,也不想讓自己,在很久以後會想著如果當初怎麼做的話,現在是不是會有所改變。
十月初的福岡飄著細雨。
來的時候沒有預料到,所以什麼雨具也沒有帶,只好在車站裡的超商買了一把傘。這座城市的步調比東京慢很多,周圍的人講話都帶著有趣的腔調。彩佳不常說福岡腔,只有偶爾在和家人講電話時,會用這種腔調說話,第一次被我發現時還惱怒地瞪了我一眼,咚咚咚地跑上樓,躲起來講電話。
其實我覺得很可愛,卻從來沒有跟她說過。
我從博多站轉地鐵到大濠公園站下,一手撐著傘,一邊注意著時間。上午十點多,公園裡的人潮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外地來的遊客,我也刻意放慢腳步,努力地讓自己心臟跳動的頻率能夠回復正常的速度。
大濠公園的星巴克蓋得很別緻,我卻完全沒有心思去欣賞。
彩佳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穿著露肩T恤和低腰牛仔褲,圓潤白皙的肩頭在紫紅色的大波浪捲髮下若隱若現。她的眼眶有點紅,似乎剛哭過的模樣,一個人站在店門口等雨停。店外沒有裝設遮雨棚,她的衣服已經有點微濕,卻仍舊站在那裡,目光低垂,望著腳邊那攤水漬,正因雨珠而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我握緊了傘柄,緩緩地走向她。
她沒有馬上認出我,一直到她整個人都已經被罩在我的傘下時,才錯愕地瞪大眼。「才加?你、你的頭髮怎麼會…?」
「剪了,好看嗎?」
彩佳的神情很複雜,有些愕然,又帶著一點莫名的低落。她盯著我的臉,左看右看,觀察了將近一分鐘之後,才撇了撇嘴,用沒有好惡的語氣說。「也沒有不好看啦,就只是不太習慣而已。」
我問她,那妳喜歡嗎?
她若無其事地說,關我什麼事。然後又抬起頭,望著我的眼睛,目光裡帶著一種難以讀懂的情緒,但口氣卻不是很好,微皺著眉,不太高興地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是誰告訴你的?阿光嗎?我就想說那傢伙沒事幹嘛問東問西的,果然是有什麼詭計。我不是有叫他跟你們說我只是回家一趟嗎?那你來幹嘛?」
我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的雙眼,盡可能地放柔了語調,笑著說。「我聽說福岡下雨了,覺得妳可能需要一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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