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薰會帶我們偷偷地跑上學校天台,阿彩背著吉他,靠著鐵網,身後依稀可以看見大阪城天守閣的頂端。她輕輕地唱著歌,是我最喜歡的3月9日,然後菜菜會在她唱完之後,抱怨為什麼不唱西野加奈的歌。
阿彩總是回答,那種歌不適合我嘛!接著又撥起琴弦,多唱了一首粉雪。
上了東京之後,我很少有機會再聽到阿彩唱歌。她跟大學的朋友組了一個樂團,前陣子還在大阪城音樂堂開小型演唱會,我和薰特地回大阪看她演出。菜菜也來了,帶著同校的福本,我們一起仰望阿彩在舞台上,像是北極星一般閃耀的模樣,我很為她高興,卻也有些複雜。
當大家都在為自己的夢想努力,一步步地前進時,我在做什麼呢?
回程的路上,我忍不住把這個想法告訴薰。他體貼地替我提著行李,偏著頭說。「由依不也一直都很努力嗎?讀書啊、打工啊,而且也把bis照顧得很好,嗯…,可是戀愛的話,有一點不及格喔。」
我有些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哪裡不及格?」
「比如對別人的事情很敏銳,對自己的事情卻很遲鈍的這點。」薰瞇了瞇眼,像是非常認真地在思考我的問題一樣。「還有明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那個誰,卻不敢說,也沒有想努力的這個部分。」
「等等。」我終於聽不下去,忍不住打斷了說得非常歡快的薰。「我喜歡誰,跟我有沒有想努力一點關係也沒有吧。這種事情,又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薰很喜歡寶藍色。如果沒有上班的話,他總喜歡穿這個顏色的襯衫,我有一次脫口而出說這個顏色不適合你,太厚重了。薰滿臉疑惑地問,那我適合什麼顏色?我居然一時間想不出來。
佐江是水藍,秋元是灰,梅田是紅,柏木是黑,那麼薰呢?
我想了好久,卻找不出一個真正適合他的顏色。白嗎?不,薰是比那更加明亮一點的。黃嗎?也不是,薰是比那更加單純一點的。我實在想不出來,又被薰不斷地追問,只好隨口說彩色的。薰微微一愣,突然抱著肚子笑了起來,隔天還是繼續穿他的寶藍色襯衫。
五月中,新學期轉眼間已過了一半,即將成為大學生涯裡的下一個上學期。天氣有些悶熱,薰沒有再穿那件針織毛衣,袖子挽了起來,露出白皙修長的手臂。金屬邊框的眼鏡在他俊挺的臉龐打上薄薄的陰影,我想起那年夏天,理著小平頭的薰,也是這樣送我回家,然後在我進家門口的時候,低著頭說,由依,我要去東京了。
轉眼間,我們都變成大人了。
薰沒能感受到我莫名的惆悵,微微勾起嘴角,用溫和的語調說。「由依就是這樣子的人,覺得自己如果貿然地說喜歡對方,就會對那個人造成困擾,然後什麼也不敢做,對吧?可是這樣好嗎?如果什麼也不做的話,就什麼也沒有喔。沒有努力過的話,就永遠都沒有得到的機會啊。」
「可是,對方不喜歡的話,這樣不是很…」
「我就說由依擔心太多了啊。」薰突然停下腳步,稍微低下頭,凝視著我的眼睛。「被喜歡並不是一件討厭的事情啊。比如說,我喜歡由依,妳會覺得我很討厭,或者很困擾嗎?」
他的目光中有什麼正在流動著,卻令人難以察覺,像是暗夜中的河流。我望著他一如往常的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甚至不知道該把這句話當真還是當作他在開玩笑。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互相望著對方,誰也沒有先開口。
然後薰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皺了皺眉,不太高興地接起,低聲與對方交談。
我們又開始前進,往神保町的方向走。他與對方的談話似乎並不是很愉快,聲音很低,卻有種莫名的焦躁感。我知道薰這兩年與家裡的關係不好,他想當攝影師,所以放棄了一般大學,去念美術相關的專門學校。薰的父親對這件事很不能諒解,兩人大吵了一架,薰自己搬到外面住,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
聽起來像是薰的父親又要叫他回家,我不好意思偷聽他的隱私,只好轉開視線,去看那些剛下課,表情格外愉快的小學生。
佐江的房子附近有很多學區,最靠近的是明大與御茶之水小學,再過去一點還有神田女子學園。下午四點多,附近的學校都已經下課了,幾個高中女生迎面走來,忍不住多看了薰兩眼,臉上泛起一些年輕女孩的羞赧。
像薰這麼優秀的男孩子,應該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才對,為什麼以前都沒聽他提過呢?我忍不住這麼想。
御茶之水小學旁有一個三角畸零地,後來被規劃為小公園。幾個小學生背著雙肩書包,興奮地衝進公園裡,還隱約傳來孩子們非常開心敬佩的尖叫聲,我禁不住好奇,停下腳步,從林木間的縫隙看過去,正巧望見佐江踩在滑板上,一躍而起的畫面。
薰也停下腳步,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沒有切斷通話,但壓低的聲音卻更加凝重。
那是一個黃黑兩色,有點陳舊,邊沿沾上了泥土的滑板。佐江只穿了一件白T恤和蘇格蘭紋襯衫,下半身是寬鬆的棉質長褲,顏色搶眼的板鞋彷彿與滑板合為一體似地,每一個動作都讓身旁的孩子驚喜地鼓起掌。
他沐浴在陽光下,褐色的髮似乎更加亮眼,輕揚的髮尾閃爍著光芒,彷如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般。
佐江聽到那些孩子的笑聲,似乎也很開心的樣子,毫不吝嗇地揚起嘴角。像他這麼乾淨,這麼單純的人,我怎麼願意讓自己成為他皺起眉的原因呢?我忍不住想。佐江一直很溫柔,他如果知道我喜歡他,卻發現自己沒能好好地回應我的心意,一定會非常難過的吧。
既然我是這麼喜歡他,又怎麼捨得讓他在陽光下失去笑容呢。
不僅是我正望著他,一旁坐在鞦韆上的柏木也是。她的身旁放了好幾個超市的袋子,表情有些無奈,卻沒有半點不耐煩,記憶中她對佐江曾有過的冷漠,似乎只是我的一個被錯置的記憶而已。
然後佐江腳一踏,瞬間就滑到柏木前方,笑著對她伸出手。
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我猜柏木應該是說了些拒絕的話。可是佐江仍舊不依不饒,毫無雜質的眼睛裡閃爍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光芒,果然柏木又堅持了一下,就認輸投降,不太甘願地從鞦韆上站起來。
薰這時也結束了通話,走回我身旁,低聲問。「這樣真的可以嗎?」
我沒有意識到他這麼問的真意,只是望著那兩人,覺得舌尖有些酸澀。
柏木整個人都站在滑板上,她原本就高,加上滑板的高度,居然稍微比佐江高了一點。小學生們看到沒有滑板表演了,早就一哄而散,整個公園裡瞬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佐江很有耐心地拉著柏木的手,教她怎麼前進,怎麼轉彎。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有勇氣去面對這麼和諧的畫面,甚至一瞬間萌生出想要破壞這個場景的自私想法。我握緊欄杆,咬著下唇,身體卻動也動不了,手腳彷彿被束縛住,緊緊地綑在原地。
佐江的聲音不低沉,很乾淨,有種少年般的清澈感。他的笑聲鼓動著耳膜,讓我的心臟也隨之被劇烈地撞擊著。
他鬆開手,讓柏木自己往前滑行,剛滑出去不到兩三公尺,柏木就歪歪斜斜地往旁邊倒下。佐江的反應非常快,立刻就衝上前,伸手接住了她。兩個人的身體毫無縫隙地貼在一起,看過去就像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情侶似地,讓我的眼睛微微發燙。
然後柏木靠在他的胸前,抬起頭吻了佐江。
我鬆開了緊握住欄杆的手。
薰站得更近了些,胸口幾乎抵著我的肩膀,用極其溫柔的語調說。「由依,妳就是這麼傻。我不是早就說過,如果在愛情裡不自私的話,是什麼也得不到的嗎?」
我說不出話來,喉頭哽咽的情緒全都湧上眼眶,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
他輕嘆了口氣,伸手繞過我的肩膀,強勢地將我抱在懷裡。「真是的,我可不想看到由依在我面前,為了別的男人哭喔。」
薰低下頭,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吹過耳邊,讓我的耳廓不自覺地泛紅。「我明明希望由依可以幸福,可是現在看到妳失戀,我竟然有點高興,看來我果然是個心胸狹隘又自私的男人。」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薰一直以來所說的都不是玩笑話。
那我怎麼又能夠在這種時候,依靠他的溫柔呢?這樣的我不是太自私了嗎?我伸手抵在他的胸口,微微用力,想要將他推開,卻被抱得更緊。
薰身上都是他喜歡的綠茶沐浴乳的香氣,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牌子的味道這麼濃郁過,腦袋因為接連的刺激而有些昏沉。他兩隻手圈著我的肩,用放得更輕,彷如棉絮般柔軟的聲音說。「由依很討厭被看到自己哭的樣子對不對?妳不用擔心,有我幫妳擋著。」
他的溫柔瞬間擊潰了所有的防線,我揪著他的襯衫下擺,臉靠在他的胸口,無聲地哭了出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襯衫的前襟都已經完全濕透,貼在他精瘦的胸膛上。我才終於止住眼淚,抬起頭看他。
薰依然溫柔地望著我,亞麻色的淺髮有些凌亂地垂在額前。他琥珀色的瞳孔裡,清晰倒映出我狼狽不堪的模樣。夕陽已經有一半沉到地平線下,黃澄的光灑在他的臉上,讓原本銳利深邃的五官瞬間變得無比柔和。
我看著在落日餘暉下顯得格外澄澈的薰,突然發現為什麼自己一直想像不出來他是什麼顏色的。我輕輕推開他,低聲說再見,接過他手裡的行李,有些慌亂地轉身就走。
他在背後輕聲說路上小心,但我卻沒有勇氣回過頭看他。我想著薰被眼淚沾濕的襯衫,倒映著悲傷的雙眼,才驀然驚覺原來這個人,一直都是像是水一般,無色而透明的,乘載著我知道與不知道的事情。
我拿出手機,指尖顫抖地打出對不起,卻又隨即刪除掉。剛按下確認鍵,手機卻傳來有簡訊的聲響,打開一看,是薰傳來的。
他說,由依,對不起。